王大娘本欲阻拦,却被她丈夫恶狠狠瞪了一眼。逃跑前,宋砚听见,男人说:“干什么,这小贼偷了咱们多少柿子了?你这个败家娘们,碧云阁的小公子同我说了,这个小孩心肠恶毒,经常偷厨房饭菜,心眼太坏了。这次,决不能饶了他!”
我呸!
宋砚临走前,唾了一口沫子:偷饭菜?小爷我是拿回自己的膳食。
王大娘欲言又止,碍于丈夫的威慑力,不敢顶嘴。二人等黑狗追远了,才回去歇息。
宋砚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好不容易甩掉黑狗。双腿止不住地打哆嗦,抖个不停,酥麻又难受,像被抽筋剥骨。他大口喘着粗气,扶着一处墙头,尽力站稳,不立即跪倒下去。
这时,耳畔传来一阵背诵声。
嗓音清澈,似女子般缱绻,如昆山玉泣,轻柔却沉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其所厚者薄,而其……”
声音戛然而止,顿了一下,复又响起:“而其所薄者后,未……未……”又磕磕绊绊起来,似是她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来。末了,宋砚听见一声叹息,他自然而然地接道:“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头顶上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盏烛台赫然出现,一个轻罩面纱的女子,钻了个脑袋出来,烛光闪烁,二人目光相对。楚岁岁问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该当如何?与国人交,该当如何?”
宋砚撑着墙头,咽了下口水,擦了下额角的汗水,迎着漆黑夜色,粗声道:“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蓦地,楚岁岁一笑。
这一笑,繁星失色,苍穹骤亮,如一束月光,婉转柔和地透了下来。她正想开口,一阵犬吠声,此起彼伏。
宋砚脸色发白,缓了缓气,正欲拔腿就跑。这时,一根绳子递了下来,他疑惑望去,却见楚岁岁笑道:“公子,奴家请您上来一叙。”
这一叙,叙的自不会是风花雪月。而是一腔孤勇,一番热血。
绳子依旧,只是经年累月,磨出了些棱角,变得粗砺了些。二景交叠,倒叫他分不出今夕何年。一时有些恍惚,等回过神来时,已顺着绳子,爬了上去。三下两下,翻身一跃,跳进楚岁岁屋子里。
收了绳子,走到案几旁的软垫上坐下。案几上,摆着几坛子酒,酒香四溢。两个萃玉杯,一碟小菜,一盘子瓜子花生,一堆蜜桃果肉干。准备得甚是齐全,楚岁岁浅笑盈盈,安然端坐于对面。
若非窗外夜色浓郁,宋砚定以为,是岁岁特地备了酒菜,邀他来说说话。
望着十坛子竹叶青酒,宋砚笑了:“知我者,楚岁岁也。”
楚岁岁侧身拿了一副竹牌出来,共计三十六块,一一摆在案几上,说道:“我近日新得了个乐子,正愁没人陪我玩,你倒好,来得这般巧。”
三十六块竹牌上,分别刻了三十六种花。四个季节,每一季节分别有九种。楚岁岁神秘一笑:“这牌有个别致的名字,乃是由我所取,名唤‘沾花令’。”
宋砚来了兴致,问她:“此沾花,为何意?”
“古有行觞流水,作诗一首。这沾花令,便是你我二人比诗。双方各自抽取一张竹牌,以抽中的花,拟诗一首。若做不出来,可换牌。但得按照对方命令,完成一件事。否则,罚酒三杯。如何?”楚岁岁贼笑道。
看来,岁岁是有备而来。
明知是个陷阱,罚酒的人或许是他,宋砚还是应了。一个时辰后,果不其然,他连输五把,被罚了十五杯酒。连连摆手:“不玩了,不玩了。岁岁,你这丫头,七窍玲珑心,我一个弱男子,如何比得过?”
楚岁岁拔了木塞,又给宋砚满上,边倒酒边说:“我这不摆明了是诓你?这一杯,你我先缓缓。”随后,替自己倒上,二人一饮而尽。
岁岁抱过两个酒坛子,一左一右,拿了一个递给宋砚,又点上一截香,香取作凝霜花粉末,研磨而成。放在香炉里,飘出丝丝烟雾。这是她闲来无事做的,能消除醉酒后的不适。比大夫开的醒酒汤,还要管用。喝酒时燃此香,可千杯不倒。
她通常是喝了一半,才燃香。否则,便失了喝酒的乐趣。若不燃,怕神智不清,闹出什么事来。
“酒也喝了,乐子也作了。大半夜前来,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可是看上哪家姑娘,人家不愿许你?让我猜猜,难不成,是嫌弃你的家世?”
宋砚翻了个白眼,“岁岁,我原以为你不爱看那些个痴男怨女的话本,不成想,你倒熟的很么?”
“那些个爱情,打发时间罢了。又不会放在心上,这世间,男女情爱是最靠不住的。”她笑眯眯道:“还是我家郎君,奴家的闺中密友,最可靠。”
宋砚皮笑肉不笑:“闺中密友?别介,这四字我可担当不起。”
说起正事,楚岁岁问他:“你是为赵府一事忧心?”她拿了盘瓜子磕着,一边吐壳,一边扬了扬下巴,“来点,新进贡的香瓜子,吃了明儿还有,不知是哪家少爷送来的。”
宋砚:“我寻思着,这事也瞒不过你。不过,早上才发生的事,这才过了没一天,这么快便传到你耳朵里了?”
楚岁岁得意万分:“我的消息,自然灵通。”
经她这么一提,宋砚想起浮尸一事,问道:“你可听说过赵二?赵府的一个下人。”
楚岁岁嚼着瓜子,想了想,“是有点耳熟。这人不认识,但我好像听谁说过。我想想,哦,是江尚书的侄子,江铭。这人常来春风院听曲,院子里的姐妹他都叫过,他跟赵二走的挺近。这赵二,滥赌成性,输了许多银子,江铭小少爷接济过不少。你问这个做甚?”
宋砚便捡重要的,将赵府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与楚岁岁说了。上至入私塾做书童,下至水里惊现死尸,又说了赵锦藏枯叶一事。
有些楚岁岁知道,譬如书童。后两者么,便没打听出来。也是,出了人命,这样的消息,自然打听不了。
然而,岁岁好似对死尸一事,漠不关心。只关心别的,“书童?武安将军要你去伴读?奇了怪了,这位将军,不是传闻中,冷得跟个冰块似的,你问一,他不答。你问三,他答一,那个无趣沉闷又古板的将军么?”
你问一,他不答。
你问三,他答一。
这话,成功把宋砚逗笑,轻松了不少。“是他。我也纳闷,不过是救了他两次,大不了,赏万两白银,赐个小官职,或是送座宅子就是了。何苦费这么大劲?你没瞧见,赵将军为了这事,与赵二公子争执不休,谁都劝不住。”
楚岁岁:“赵二公子不是最疼他吗?事事都依着他。”
宋砚自嘲道:“许是我大字不识,无一技之长,是个拖后腿的累赘,这位大爷,看不起我碧云阁的出身。”
楚岁岁:“俞阁主父子,是否知晓此事?”
宋砚摇头,“这事还没个准,暂时不打算告诉他们。再说,俞允那性子,你也不是不了解。今日同他一说,转头就四处宣扬,说我如何背弃养父,势利眼,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的安生日子,要还是不要?”
说起这个,宋砚就郁闷。这个俞允,最爱骂他“狼心狗肺”,也不知他做了什么罪恶滔天的事,荣幸得了这个赞誉。
楚岁岁颔首:“这样也好。那这事,你考虑的如何?赵府的人阔绰,你去当书童,银子定是滚滚来。”
宋砚默了半晌,没有答话。
这一下,楚岁岁明了。她知道,宋砚不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人,但他在意的东西,往往比名利更难得。
“你既想去,又为碧云阁所困,而不能去。听你说,赵将军喜爱花草,你二人喜好相同,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想学些武功,尤爱练剑。可惜,我不擅剑法,只能教你些轻功,而赵将军的剑法却是一流。你若去了赵府,既能了却一桩心愿,又能寻得一个知己。可碧云阁那边,你放心不下,且会愧疚,是也不是?”
宋砚苦笑道:“知我者,岁岁也。”
“那你打算怎么办?这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旁人帮不了。去与否,你可要想清楚,赵府不是寻常高门贵族,水更深。”楚岁岁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