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一吹,火盆的黑灰,悠悠然飘了出来,正巧落在宋砚肩上。蓼生继续哭道:“那些人也太过分了!让我两日之内,将娘亲的尸首下葬,说天气炎热,耽搁久了,尸身腐烂发臭,会扰到他们。可我哪里凑的出这么多银子,又如何能替娘亲下葬!”
他抹了一把泪,恨恨道:“难道,要让我娘亲裹上一匹草席子,随便挖个坑埋了吗?”
宋砚叹口气,是个可怜的孩子。想了想,他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只掏出了点碎银子,又是叹口气,是个可怜的穷人。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幸好脱下衣裳时,不曾将玉佩取下。玉质很普通,不怎么上乘,但换一副棺材板,足够了。
将玉佩和碎银递给蓼生,宋砚温柔道:“这枚玉佩和一些碎银子给你,今日早些回去歇息。明日一早,拿这个去当铺换成银子,找家棺材铺,买一副好点的棺材,好生将你娘亲葬了。我身上只有这么点碎银,拿去买些祭品。”
末了,他叮嘱道:“切记,下次不可再私烧纸钱,得报过俞阁主,白日里,光明正大地烧。还有,”宋砚指了指蓼生怀中紧紧揣着的物什,叹道:“巫蛊之术不可再行。在赵国,这可是能杀头的大罪。虽说是平民百姓,官爷们管不到这儿,你日后若要为你娘报仇,最好小心些,别留下把柄,日后仇家借此发挥,报不了仇,反倒将自己赔进去。懂了么?”
蓼生接过银子和玉佩,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地点头,怔怔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宋砚一乐,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帮人就帮人,要什么理由?总不会是贪图你怀中的娃娃吧?别,我可瘆得慌。”
“再说,你才多大?十三四岁?小小年纪,吃这么多苦做甚么?小孩子,就得是被人放在掌心里,好好疼的。”宋砚的笑一僵,是啊,小孩子,为何要受这么多苦呢?上天啊,总是不公的。
蓼生神色怔然,不懂这话,对宋砚重重磕了三个头,感激不尽:“多谢大哥哥。大哥哥,你叫什么?你也是碧云阁的门生吗?”
宋砚摸了摸下巴,一脸严肃,神秘一笑:“我么,悄悄同你说,我是下凡渡你一劫的神仙。在云头上,掐指一算,见你日后必有大出息,可享荣华富贵,此生康乐顺遂。未免你步入歧途,特来指点迷津,愿你一心向善,不再行背后扎小人之术。要报仇,就堂堂正正地报,决不让奸人逍遥法外。”
“若有缘,咱们自会相见。”
说罢,起身拂袖而去。蓼生愣在原地,却见这人衣袂翻飞,在月光下,渡上一层银灰,飘渺虚幻,颇有股仙人风姿,极为不真实。月色朦胧中,这人消失在黑夜里。
蓼生握着手里的玉佩和银子,跪了下去,朝着宋砚离去的方向,又重重磕了三个头,一次比一次响。“多谢恩人。我定会一心向善,堂堂正正为我娘亲报仇。”
这厢,宋砚离了花园,摸黑翻墙出去。站在碧云阁墙头上时,月光皎皎,柔和地撒在他肩头,天地间,除却这一轮弯弯明月,别无他物。
他突然觉得,有点孤独。
随后,嗤笑一声。怎么跟个闺阁里的怨妇一般?整日里伤春悲秋,没事感慨一下人生。望着一轮明月,感慨;站在墙头上,亦感慨;喝口水,也得感慨一番。活像个几十岁的老夫子一样,他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而已。
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就该意气风发。
整日劳心伤神,做甚?
他忍住了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的冲动,右掌一撑,身形利落地跃下墙头,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昂首阔步,摸着黑,大步往外走。
不多时,便来到了春风院的后门。
不错,是后门,而非正门。大半夜的,若是去叩门,保准守夜的小厮,一个哆嗦从梦里惊醒,想着是否是夜半鬼敲门,吓得魂都没了。胆子大点的,不往这处想,又得感慨一下。
这位公子,可真如饥似渴!
大半夜还来寻姑娘,要不就是,家中妻子不貌美,趁着夜色浓黑如墨,来寻一番慰籍。
宋砚打了个哆嗦,一摸胳膊,隔着一层布料,摸出一大片鸡皮疙瘩来。如此看来,后门,实在是方便极了。
方才是跃下墙头,现下,又要吭哧吭哧地往上爬。等费了好大劲,好不容易爬上去,又得往下一跃。唉,哪日得同岁岁说一声,让她想个法子,专门劈出一条道来,方便他来找她。
摸着黑,来到了楚岁岁的窗户下。往上一看,屋子里还燃着烛火,映出一道身影来。不用想,他便能知道楚岁岁,此刻在做什么。左不过是绣绣花,读读话本子,或是看些《治国安邦策》、《君子之道》、《大学》、《孟子》、《水利记事》等等。
对此,他一直纳闷。
岁岁一个姑娘家,绣花倒也说得过去,但大半夜不睡觉,非要挑灯夜干,这就奇了。而且,女儿家面子薄,大多只看谈情说爱的话本子,譬如,书生与官家小姐、农妇与公子哥,这类凄楚爱情。
她倒别致得很,研究三十六式。
话本子上,画的是栩栩如生。让宋砚看了,也脸红耳赤,不敢多看一眼,岁岁却看得津津有味,不知“羞耻”二字如何写。再说,她卖艺不卖身,又不接客,怎么爱好看这些?女儿家的心思,果然难懂。更奇的是,你若说她不务正业,她却也看正经书,譬如《大学》。
一日非得看上一遍,纵使早已背的滚瓜烂熟,亦得再琢磨一下,非得把书钻个孔出来。整日研究治国之道,为君之道,嘴里念叨个不停。
宋砚趴在栅栏上,压低声音,吼了句岁岁。怕有人听见,不敢放开喉咙。等了一会儿,没人来。他想,可能是声音太小了。无法,只得拽住旁边一根藤条,整片墙头,有十来根藤条。
藤条细而长,有一条,刚好延伸至窗户缝隙里,只要末端一晃,上头的也会跟着一摇。宋砚数了数,第七根,拽住狠狠一扯,一个脑袋紧跟着,出现在窗户外。
楚岁岁探头一看,打趣道:“哟!这是哪家俊俏的小郎君?夜已深了,奴家今儿个歇息了,不接客。郎君,您还是明儿个再来吧。”
宋砚也笑道:“这可不行。小爷我想你得紧,丢下房中妻子,摸黑来寻你,这番绵绵情意,可珍贵十足。岁岁,今儿个,爷就要找你谈谈心。”
“郎君可别为难奴家了。”楚岁岁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条丝帕,借着烛火,看得清,帕上绣着大片牡丹花,国色天香,耀眼夺目。帕子往下一甩,岁岁嗔笑一声,“奴家困了,要熄灯了,郎君好走。”
一双狐狸眼,烛光下笑得熠熠生辉。透着一股贼精气,说罢,真要作势关窗。
宋砚不急,靠在藤条上,悠哉悠哉道:“我近日得了个话本子,有趣得很,可惜了,本想与你探讨一下,奈何良辰美景,不应时。既如此,小爷我就先回去了。”
话毕,一根粗硕结实的绳子,足有五指宽,从窗户里扔了下来,晃荡在眼前。宋砚摇头笑了一声,抓住绳子,准备往上爬。突然,走起了神。
他想起,与楚岁岁的初见。
一时缅怀怅然。
那一日,他又爬上王大娘家的柿子树。带了个大点的包袱,准备大干一场,为接下来三日饿肚子,提前防备。一切本进展得顺顺当当,哪知,早已歇下的王大娘,不晓得为什么,披上衣裳急匆匆地走了出来。正好抓了个现行。
她念着宋砚年纪小,骂了一顿,又苦心劝诫几句,便让他赶快下来,别摔着了。偷了的柿子,就带回去吃,今夜这事就算了,但不可再有下次。
宋砚知道,王大娘是个好人。从前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会。今日不知为何,突然来拦他。认错认得飞快,连连道歉,正准备溜之大吉时,王大娘的丈夫,牵着一条狗,走了出来。
一条毛发旺盛,眸光凶狠,吐着舌头的黑狗。他咽了咽口水,下一秒,那人松了狗绳,拍了下狗背,喝道:“富贵儿,咬他!”
“汪汪汪——”
黑狗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撒开蹄子奔来,张着血盆大口,口水流了一地。
“啊啊啊!!!”
宋砚大叫一声,丢了手里的包袱,立马就跑。哪知这黑狗,跟成了精似的,一直追着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