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果真浮着一具尸体,已泡的全身发白,双目愕然睁大,如铜铃般,布满恐惧,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宋砚不禁心下犯恶心,正欲回避一二时,却见赵锦神色平淡,深吸口气,硬生生将这股恶心憋回去。
凝神仔细一瞧,这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顺口一问:“将军,您可认识这人?”
赵锦颔首:“此人名唤赵二,是赵府的下人。”
赵二?
这一下,宋砚想起来了。就是上次气势汹汹杀上门,来刑一百大棍的赵二。他肥头大耳,面色红润,一身横肉,可见日子过得颇滋润,身体亦健壮不易生病,为何会突然溺毙于此?
蓦地,赵锦一皱眉,摇头道:“不对。”
宋砚纳闷道:“有何不对?我记起来了,这人就是赵二。”
赵锦脱了鞋袜,挽起裤脚便要下水。尸体浮在水面中央,快到夏至了,水依旧是冰凉沁骨的。他先前大病一场,还未痊愈,这时候再下水,只怕又要生场病。宋砚惊呼一声:“赵将军!”
不知他是否听见没,一心只往中央走,宋砚虽着急,却也不会下去把他从水里捞上来。说不定下去了,一个执意要在水里呆着,一个非要拽他走,推搡过来又推搡过去,跌在水里就得不偿失了。他可不想给自己招罪受,只在池子边注视着赵锦的一举一动。
赵锦走到池子中央,与赵二的尸体仅隔了一步距离,眉头皱得更深,心内不解。宋砚忙问道:“赵将军,怎么样了?”
“失足落水之人,会有挣扎之态,且胸腹中积水,肺部会隆起。”赵锦一一分析,“他的衣着整洁,并无浮萍缠绕,面露恐惧,却无紧张。尸体泡了许久,因挣扎而尸斑遍布不均匀。这人却根本没有。要么,是才死不久,要么,并非溺水。”
宋砚心里咯噔一下:“这说明什么?”
赵锦侧头看他:“此人并非偶然而死。”
的确,死状是有点蹊跷。宋砚眼尖一瞥,惊道:“将军,您瞧!他手中是否握着一样东西?”
赵锦顺着他的指示,往赵二手里一看,果然握了一个物什。拳头紧紧攥着,扳开五指一看,是一片枯叶。边角呈粉末状,五指一松开,大部分碎裂在水里,余下叶根处连着的一部分。这时节,京城里是不会有枯叶的。枯叶太过萧瑟,入夏了,天气逐渐炎热,会有人修剪枯枝败叶,以求一幅繁荣之景。
京城里注重这些,城外就未必了。
“是一截枯叶。”赵锦答道。
与此同时,一连串不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是第一个发现死尸的下人,唤了赵珣过来。
宋砚面朝赵锦,刚好挡住池子中央的情形,在转头那一刻,他瞧见,赵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手中的枯叶藏在了袖子里。是以,赶来的一行人,正好没瞧见,只有宋砚一个人看见了。
他起先不解,后来顿悟。
赵珣带着一众下人,浩浩荡荡地赶了过来。身侧站着的赵文均,一见自己的宝贝弟弟在水里站着,顿时急了:“三弟!你怎么在水里!”
说罢,便要下去捞赵锦。所幸段楦及时将他拦住了,赵珣望了一眼,水波粼粼,看不清死者是谁,只对赵锦说:“快上来。”
“是,兄长。”赵锦驮着尸体,一起走了上来。赵二的尸体浮现在赵珣眼中时,他眼皮骤然一跳,一旁的镰元亦是大惊。
原本死于林中的赵二,已被埋在枯枝烂叶里,为何会突然出现于此?明明做的人不知鬼不觉,未留下一星半点痕迹。如今尸体出现在这里,难道说,当时有人在场?目睹了一切?甚至乎,将尸体送到了赵府,幕后之人,究竟是何目的?
赵锦出了水里,赵文均连忙脱下外衫,披在赵锦身上,吩咐下人把赵二抬开。
后来,下人簇拥着赵锦去东院换了件衣裳,宋砚被叫去正堂,询问当时的情形,得出的答案与下人一致。赵珣传来仵作,验尸后,仵作得出了结论:“此人是溺水而亡。”
第一个撞见死尸的下人,哆嗦着嗓音回答:“方才我在地上看见一个酒罐子,地上还躺着不明颜色的水渍,不晓得是否是酒水。”
宋砚叹口气。
醉酒溺水?怎会如此?
赵二死的明明蹊跷,绝非偶然醉酒。仵作为何验不出来?赵锦为何隐瞒枯叶一事?难道,这事与赵家有关?不偏不倚,这人刚好死在赵府里。种种迹象表明,极有可能,是先杀后抛尸。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想的脑子炸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昏昏沉沉中,睡了过去。
“阿砚,阿砚。”
谁在叫他?
“阿砚,来吃糖,哥哥给你糖吃。”
是谁在说话?
“我已经吃了两个,不想吃了,太甜了。”他听见这是一个小孩儿的声音。
哪儿来的小孩?
“不喜欢吃糖?不行,你必须喜欢!宋砚,给我吃下去,全部吃下去!快,听哥哥的话,把这些都吃了,吃了它!我的好弟弟,听话,我让你听话!!”
“啊——”
宋砚大叫一声,猛然惊醒。房中漆黑一片,一丝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是梦,还好是个梦。他大口喘着气,久久回不过神。梦里有两个小孩,一个三四岁大,一个有七八岁了。小的那个不想吃糖,大的那个却强迫他吃,抓起一大把全部塞进他嘴里。小孩儿的嘴被撕扯,裂成一道血红色的口子,鲜血淋漓,吓得他一下子醒来。
这个梦,很陌生,又很熟悉。
转念又一想,他是个孤儿,无父无母的,怎会有个哥哥?
做了这个噩梦后,宋砚睡不着了。所幸出去走走,散散心,正好许久不见岁岁,这个时辰不知她睡没睡。披上外衫,套上靴子,他悄悄出门了。
在经过花园时,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啜泣声。顿时毛骨悚然,谁大半夜在哭?不会是赵二吧?他停下脚步,留神细听,没有听错,是有人在哭。
他咽了咽口水,两掌合十,默念三遍“天官赐福,百无禁忌”,深吸口气,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害怕是一回事,好奇又是一回事。
循着哭声过去,来到了一棵古树下,树下火光熠熠,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墙角,在烧纸钱,那人哭的专注,肩膀一怂一怂的。离得近了,宋砚发现,这人不仅在烧纸钱,手中拿着一个人形娃娃,额头上贴着几张生辰八字。这人正用银针,狠狠戳着娃娃。
“敢问阁下,是人是鬼?”
“啊!!!”
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被吓了一大跳,猛地转头。是个十来岁的男孩,许是大半夜烧纸被人发现,或是被吓到了,眼睛里满是泪水,警惕地盯着他:“你是谁!”
见状,宋砚松了一口气,“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这人脸色煞白,一脸惨然,手忙脚乱地扑灭烧着纸钱的火盆,拿起娃娃揣在怀里,神色谨慎:“你究竟是谁!”
“别怕,我不会去告发你的。大半夜,一般不会有人来,你放心好了,不用着急除去痕迹。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宋砚一脸慈笑,嗓音温柔。
男孩踌躇半天,才说道:“蓼生。”
蓼生?没听说过。
“你是碧云阁新来的门生吗?”他点了点头,宋砚又问:“为何半夜烧纸钱?今日是你亲人的忌日吗?”
蓼生神色一黯,点头道:“是给我娘亲烧的,她今天死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在任何一处府邸里私烧纸钱,会造成什么后果?”宋砚以为他年纪小,不晓得规矩,哪知他点了点头:“我知道。可是,我才赶回来,没地方去,想给娘亲烧点纸,只能在碧云阁里,我害怕被人发现,才大半夜躲在花园里烧。”
宋砚没听懂:“才赶回来?”
话音刚落,蓼生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哭的撕心裂肺,直令人揪心。“我娘亲死了!他们都不让我回去!他们骂我,打我,还骂我娘亲!连借点银子都不肯,娘亲平日里帮过他们这么多忙,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无情!”
好生安慰他一番,宋砚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蓼生是京城外一个小村子里的人。在他刚入碧云阁没多久,娘亲被村里的恶霸强占,却抵死不从。恶霸一个恼羞成怒,打死了她,之后逃之夭夭。村里人明明听见了,却没人愿意帮忙。他回去后,尸体已经冷的僵硬,知晓事情的经过后,向村子里平日交好的亲戚借点银子,想让娘亲好好的下葬。
可谁知,没有一个人肯借。
因为他们知道,借出去,或许就收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