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剑,”段楦神色晦暗不明,语气酸溜溜地,极不情愿,“归你了。”
归你了?!
这句话如魔音般,久久在他耳边回旋,宋砚一惊,吓得后退几步,他指着青霜,一脸难以置信,愣愣道:“归我了?怎么可能?”
一句冷哼声从段楦鼻尖喷出,他翻了个白眼,心中不解与嫉妒各占一半。不解的是,如此绝世宝剑,交给这么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戏子。嫉妒的是,跟随将军多年,他也不曾赏赐过这等好物。虽说他不擅剑,而是暗镖,也可当作摆件,也比交给此人好。若是他,宁可此剑蒙尘,也不愿赠给一个傻子。
“将军说的,你要不相信,自己去问他。”说罢,摔门愤愤离开。
宋砚同他想的一样,如此好剑,可惜了。或许是将军练武练得走火入魔,神智不清,一时脑抽,锈逗了?这等良品,如若不能驯服,强行使用,或是心怀不轨,一朝反噬亦无不可能。
只是,他望着这剑,心中恋恋不舍。若能驯服,哪怕即刻战死,也此生无憾。爱剑之人,遇上一把好剑,谁能割舍的下?这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他抚摸剑身时,有一股熟悉乃至亲切感,像是个久违的亲人。
他摇了摇头,放下包袱,往西屋走。
西屋内,热气腾腾,水雾缭绕,宋砚脱下衣裳,踏入放好热水的浴桶中,浸湿了帕子擦拭身体。挑出一块皂角,洗掉一身疲惫。水汽氤氲中,他舒服地靠在木桶里,浑身上下,一股子松泛劲袭来。不由得阖上双眼,眯了一小会儿。睡着睡着,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味道,清香却又刺鼻。他睁开双眼,擦干水珠,一把取下屏风上搭着的干净衣裳,草草穿戴,凭着这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往来源处探。走到了墙边,这墙,是用糯米煮成糊,和上石灰砂浆砌筑而成。外敷红泥,切成规整方块状。
宋砚伸出两指,骨节敲了敲,声音清脆,是空心。他掏出包袱的小刀,挖开一处缝隙,刀尖上却挑出一串东西。顺着抽出来,摊在刀身上一瞧,是一堆干枯发绿的,类似晒干了的杂草,绕成一团。
他一一挑开,拈出一撮来闻,果然,就是这个味道。稍加思考,便分辨出是何物,是晒干了的鸳芜草。《异草经》中提到过,沅湖水下十尺处,有一奇草,名唤鸳芜,暴晒三日,缝以香囊,可驱万虫。
这本书记载的草植,大多是闻所未闻,山野难见的草药,真假尚且难以考据。只有真心喜爱此道之人,才会去小市上花高价寻来一本。
这里怎么会有这个?又为何藏在墙里?宋砚百思不得其解。将鸳芜草放了回去,墙土呈粘性,极易还原。他分别走到四个不同的位置,两指一叩,都是空心。十之八九,里面都藏了鸳芜草。蓦地,他脑中窜出一个想法,半晌,又摇头将它驱散,大抵是觉得有点自作多情。
毕竟,一个大老爷们,又是个高高在上的将军,处事怎会如此周到,且贴心?
答案如何,只能亲自问了。宋砚走到铜镜前,穿上靴子,审视一番,确定并无不妥后,才离开房里,往后院走。
刚推开木门,便见赵锦拿着一本书,正迎着日光细读,隔的远,日光撒在他身上,镀出一道光芒来,宋砚从中,竟又瞧出一分岁月静好来。他大抵是疯了,温柔如水的大家闺秀还说的通,一个杀人无数的将军,何谈岁月静好四字?简直是疯了。
走的近了,才发现赵锦读的是兵书,是了,谁家岁月静好的人,不绣花弹琴,反倒看这个?见有人来了,赵锦也不抬头,只凝神读书,宋砚开口道:“将军,见你看兵书,我有一事好奇。”
“何事?”赵锦这才抬头,收了兵书,搁在一旁,看向宋砚。他依旧是一身竹叶青衣裳,不戴配饰,只墨色发丝用一根木簪子挽着,瞧着很是朴素整洁。单看长相,无论如何,是不能与方才爬墙,爬得不亦乐乎的粗汉相提并论。
饭菜香传来,宋砚咽了下口水,心中暗叹“好饿”,早知如此,他有点后悔问了,却还是说道:“我常听人说,书上学的再多,不如亲身实战,所得更多。照着么说的话,从行军打仗来看,自小熟读兵法,及奇门遁甲,却从未上过战场,杀过一人,久居府邸。与从血海中杀出一条道,熟知作战地势,有一批誓死追随的勇士,却无人教授过兵法,单凭个人智慧,随机应变。这两种相比,究竟谁更好?”
问完后,宋砚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刁钻,得不出个定论,世上事,多有两面,非要纠个是非对错,多半是不能。他不过是看见赵锦读兵书,又想起他是个将军,随口一问罢了。他日后又不会上战场,这些事,与他无多大干系。
“两者相较,分不出好坏。”赵锦回答,五指轻叩桌子,他思忖一会儿,又继续解释,“相辅相成,缺一不可。除非另一者达到登峰造极的本领,才可单论。兵法不是死的,需得熟记于心,来日作战时,熟知作战地形,利用时局和脑中谋略,制定计划,以最小损失,获取最大利处。”
宋砚敷衍地点头,目光直直盯着菜肴,见状,赵锦不再多提,执起银筷,客气道:“宋公子,请。”
得了准头,宋砚顿时心花路放,笑得一脸灿烂,拿起筷子,便快速吃了起来。从离得近的,到离的远的,皆是一扫而空。得空的时候,抬头望向对面的赵锦,他吃相甚好,斯文有礼,无一点声音,嚼饭、咽菜、喝汤,没发出一丁点动静。再想起自己,莫名害臊起来,不自觉放轻动作,细嚼慢咽,结果,嚼着嚼着,消化得倒快,眨眼功夫,又饿了起来,主意便打到了对面的菜上。
他将筷子往前一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再伸出来,又缩了回去。反复几次,赵锦想不注意都难,“宋公子,怎么了?”
宋砚双颊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将军,我能尝尝你的菜么?虽清淡,但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赵锦一愣,原来如此。其实,他有点洁癖,但尽量在忍耐,日后做书童同吃同住,总要习惯这种生活。遂笑道,“请,不必拘束。”
宋砚感激一笑,喜上眉梢。但筷子也不敢伸得过于远,选离他最近的一道菜下手,夹了一筷子,送到嘴里一尝,身子一僵,嗯,滋味一言难尽。这菜不仅看起朴实,没想到,吃起来,也果真朴实得很。偏赵锦此时问他:“味道如何?”
忍住想吐出来的冲动,宋砚咽了下去,赶紧喝口汤漱漱味,并将汤水也吞了下去,才堆起笑意,答道:“甚好。”
呸呸呸!
赵锦颔首,似是很满意此话。他的神情中,甚至有一丝欣慰和感慨。宋砚猜测,他心中大概是这么想的:委实难得,竟有人跟我如此志同道合,口味相近。毫不夸张的说,宋砚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菜,就是这道。难以想象,赵锦是如何入口。他分不清是否是他挑剔,这菜也非清淡与辛辣的错。他清淡与辣皆可,有些清淡菜,也可说很喜爱吃。
但方才那一口,含在嘴里,如晒干的丝瓜皮,扯着舌苔,一层又一层剥开。像一根长线,顺着喉咙往下,要将心肺掏出来,真真是难吃至极。
他想,下次还是跟赵锦避开,不要同桌用膳,光是看着,就觉得难受。
蓦地,他想起两件事来。
“将军,我房里墙中的草药是怎么回事?”宋砚问赵锦,见赵锦露出一丝疑惑,解释道,“我沐浴时不慎脚滑,摔了一跤,刚好砸在墙上,结果响声清脆,像是空心。我心下好奇,不应该是实心吗?遂挖开一看,果然是空的,而且里面还藏了东西。”
赵锦不过惊讶了一秒,便转瞬即逝,“鸳芜草,留作驱虫一用。你知道这个?”
宋砚点头,“我从《异草经》上看来的,大致知道它的效用。驱虫的草药这么多,为何偏偏用这个?”他好奇的是这个,对于寻常人来讲,许多常见的草药,晒干了,放在香囊里,都可以驱蚊虫。何必这般麻烦?
况且,鸳芜草长在沅湖水下,书中记载,湖水寒凉沁骨,体质弱的,下去泡个一柱香的功夫,保准生场大病,落下畏寒的病根。且水下顽石甚多,极有可能取草时,双脚卡在缝隙里,挣脱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