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的湖泊,大抵不会闹出丢性命一事,可沅湖不同。当两脚卡在石头缝里时,湖水底部的沙石里,会瞬间生出一连串藤蔓,紧紧缠住全身,一下又一下收紧,使人活活窒息而死。如若不能立即脱身,不过片刻功夫,水底下,就会埋葬一具尸骨。
取草一途,略带凶险。
是以,这草鲜少有人知道。医馆里亦不会摆出这种医书,以防有人一试,只有一些奇闻怪谈录上,会出现它的身影。
“段楦派人打听过,”赵锦放下银筷,食不言,“十二和十四岁两年,你中过毒。”
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炎炎夏日,暑热严重,湿气又大,虫子繁殖过多,树上蝉鸣声尤为显著。宋砚迎着烈日,挑了棵参天大树,拿上矮凳、木盆、皂叶草木灰和棒槌,找了处阴凉地方,在院子里洗衣裳。十步开外处,种有一大丛栀子花,玉瓣衬翠叶,枝繁叶茂。
其中,一条一尺多长八足小虫,悄无声息绕到宋砚身侧,瞄准时机,张开吐着信子的嘴,利齿一口咬上胳膊,狠狠刺了下去。本以为是寻常虫子,他正欲弹开,哪知指尖一碰到虫身,一股黏液分泌出来,从伸出的一指,慢慢到整个手掌,迅速肿胀呈青黑色。
而宋砚自己,清楚地感觉到,被虫子咬了的胳膊,有股细密的痛楚感,一路蔓延至心肺,狠狠撕扯,疼得厉害。吐了一口黑血,眼前一黑,随之,晕了过去。
正巧,三师兄想着日头大,来晒棉絮,隔的远远的,就瞧见一个人倒在地上,走近一看,居然是宋砚。手里抱着的棉絮一下子扔了,立马叫人来。后来,经大夫诊脉后,得出了定论:中毒。
好在发现得及时,一排排银针下去,划破胳膊取血,将表层的毒逼出来,又连续两月,正午时分,热水药浴,每日伤口按时敷药,内服外用,一样都不能少。期间,不能随意下床走动,不能吹风、受惊、大喜大悲。如身患重病一般,细心养着,足足过了三个多月,才好全。
大夫说,是中了磐血蛇的毒。磐血蛇,常生于阴凉潮湿之地,怕光,怕热,畏人。孟秋时节,一般都在深山灌木丛中藏匿,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若是问缘由,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研磨了些驱虫的药粉,加上雄黄沫,做成十几个香囊,挂在床帐上。平常要多注意,天气一热,切勿露出肌肤,多吃酸食,忌甜,尤其是蜜饯、甜藕汤之类的。
这可苦了宋砚,一日日药汁喝下去,苦的舌头发麻,一闻到味道就想吐。既然不能吃甜,就吃辣,好缓缓这股苦味。辣子吃久了,便习惯了,菜里十有八九少不了。
同样的事,在十四岁孟秋之月,又发生了。那日,他去晒被子,将棉絮往上一甩,胳膊上的衣袖不慎挂到木架子,扯出一条口子,肌肤便暴露在外面。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飞虫叮咬了他一下,症状与磐血蛇相似,皆是中毒。
至此,他只得小心翼翼。
但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他对医术好歹有些了解,这些虫来得蹊跷,一般的医书里查不到踪迹。而黑市里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他便买了一本《异草经》,因书里记载的草药,少有人见过,可靠性不高,便淹没在了一众医书里。
所幸,里面提到了一种奇草,叫鸳芜草,可驱万虫。万虫,有毒无毒的,自然都涵盖在内。但鸳芜草不易得,而且不知沅湖在何处,他不擅武功,此行太过凶险。这草是真是假也难说,况且,只要谨遵大夫叮嘱,香囊挂着,长袖大衫遮着,一两年下来,也并无大碍。
这件事,很蹊跷。
“孟秋时,气温逐渐升高,”赵锦回答,“屋子里一热,鸳芜草的气味,便会透过墙散发出来,即可驱虫。不用挂香囊,且不会腐烂,能用几十年。”
“原来如此,”宋砚惊讶道,段楦肯定是遵赵锦的吩咐,这样的巧妙心思,实属难得。都说男儿粗心,尤其是整日舞刀弄枪的,更是脑子一根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般周到的法子,“将军可有受伤?鸳芜草可不好得。”
毕竟是为了他,再怎么也得关怀一句。
“为何会受伤?”赵锦浮上一丝困惑,大抵是觉得,不过取些草,下趟水的功夫,能受什么伤?难不成,还得伤重得躺床上养着?
宋砚一噎,心内复杂。忘了面前这位,不是寻常人,是威名赫赫的武安将军,对旁人来说,是凶险,于他而言,却是除了浸湿衣裳,费时间换,麻烦而已。要怪就怪他生得一副玉面小生像,肌肤白嫩,看着着实细皮嫩肉,不像个打打杀杀的人。
“对了,”宋砚想起湘秦氏一族,问赵锦,“将军,我房里的那把剑,是青霜剑吧?为什么会在我屋子里?”
提到“青霜”二字,赵锦脸上浮现出一抹遗憾,这一抹细小的变化,被宋砚捕捉到了。
赵锦叹道:“是青霜。”湘秦氏一族的镇宝之物,他亦是机缘巧合下,才得到的。虽说过程有点蹊跷,但查探一番后,却并无不妥。这事距今不远,就在一年前,他十六岁那年。
那时,他剑术渐增,颇有少年自得之感,又一时痴迷于造剑。心想,别人锻造的剑,到底不如自己亲手做的好,然而,几次尝试后,造出来的剑不尽人意,力气稍微大点,便断成几截。
听说京城上西边有个铺子,是一名年过不惑之年的老铁匠经营,由他经手的武器,削铁如泥,不易折断。
他便独自一人去寻,到了铺子前,看见火炉正燃着,滚烫赤红,火星四溅,这人却面色不改,大锤锻打,发出“叮叮”的响声。
打铁匠一抬头,看见一位衣着富贵的公子,正站在他面前,盯着火炉入了迷,拿肩上的帕子擦了下汗,粗声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这火候怎么掌控?”赵锦语气客气,“我总是容易烧过头,剑打出来后,往石头上一劈,就断成两截。”
铁匠满脸不解,这是哪家的小公子?说的是什么胡话?谁家的祖宗,不在家好好供奉,跑这闷热难受的打铁铺来?
心里虽这么想,见这位小公子长的白白净净,一双眸子里燃着火炉的光,眼中尽是痴迷和谦逊,便回答了他:“这如何掌控,小公子,我也说不出来。我都干这行几十年了,最开始像你这个年纪时,也造不出一把像模像样的剑。后来,干久了,慢慢摸索出经验,一上手,一切都自然而来,熟的很。造剑啊,急不得,得费功夫。而且,力气要大。”
铁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以为是舒服日子过多了,一时兴起,图个新鲜的少爷,打趣道:“我瞧公子这身板,怕是锤子都拿不稳,还是别玩这个了,小心砸到了脚。”
话里没嘲笑意味,很朴实,赵锦不会恼,只在一旁细看,看用在锤子上的力度如何,落在哪个地方,全然虚心学习的模样。
正看得专注,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猛地从一旁扑了过来,架势凶猛,又猝不及防。她想抓住赵锦的衣摆,被他侧身一让,避开了。虽如此,衣摆还是蹭上了一丝黑灰,赵锦有洁癖,容不得脏东西,心内顿时有点恼怒。
老妇人见他避开,又迅速往前一扑,像是算准了他会躲开,先前一下,只是个幌子,这才是重头戏。赵锦没料到,一个老人家,动作如此迅速,刚后退一步,还是被抓住了衣摆。
他想甩开,可又于心不忍,怕伤着老人家。老妇人满脸泪痕,伸出的手臂上,道道淤青,斑驳交错,触目惊心。她盯着赵锦,如同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着急问道:“您是武安将军吗?是赵府的小公子吗?”
铁匠没见过武安将军,见面前这位公子,衣着料子不菲,细皮嫩肉,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肯定是富贵人家。但不像个将军,将军不应该是长着胡茬,身形魁梧的壮汉吗?便呵斥妇人道:“去去去!别打扰我做生意,要救人,去官府报案!要找武安将军,去那什么赵府去!”
“救人?”赵锦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铁匠望着妇人,一脸嫌恶,嫌恶中,又掺杂了一丝怜悯,他说:“这个女人,前几天就在街上四处游荡,逮着一个穿着打扮华贵的人,便跪下去求他帮忙。已经好几天了,嘴里嚷着‘没死’,‘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