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沉寂,铺天盖地蔓延开来,像一张阴沉的黑布,将房里的人一并吞噬掉。没有人开口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宋砚才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打破沉寂,喉咙干涩道:“伯父,我此刻来要说的就是这事。数日前,赵将军落水,是被我救了上来,他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恳求我做他书童。几个钟头前,我已经答应了。”
“什么?!”二人异口同声道。
俞允睁大双眼,一脸难以置信。嘴巴张的,活脱脱能塞进一块石头。
“伯父养大我的恩情,”宋砚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多年来,若不是您细心照顾,我也不能平安长大至此。去做赵将军的书童,月钱能有五十两。其中四十五两,当作我的孝心,奉与您。剩下五两,补贴自己。”
宋砚没什么费钱的喜好,就爱爬树摘果子,舞剑吹口哨,下河摸鱼。这都好办,银子更无大展身手之处。
“唔——”
他想想,东院里好像没一棵果子树。也没方池塘,即便有,里头也不可能养鱼。更别提,让他下去捉来烤着吃。
俞允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吼道:“狗东西,你欠我俞家的,岂非一月的例钱,就能还的清?”
“我心知是还不清,”宋砚道,“但能偿还一二,也是好的。来日方长,从今以后,但凡我得了银子,悉数交与伯父,绝不私留。你放心。”
俞允气得脸颊通红,不客气地指着对面的人,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晓得如何回怼回去。
狗东西!老子在意的是银子吗?!
气死我了!没良心的混账!
一旁不曾出声的俞淮安,幽幽叹口气,宋砚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死心眼,拐不过弯。他道:“阿砚,你这又是何苦?俞允不懂事,说的都是胡话,不要放在心上。方才你说的,伯父只当是气话,往后,就不要再说了。都是一家人,谈什么银子不银子?分这么清做什么?”
他继续道:“当爹的养着儿子,天经地义,说什么偿还不偿还的?”
一想到日后,再不能与这个狗东西一起登台唱戏,不能随时随地,斗嘴打架。俞允心中滋味难辨,本该高兴,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甚至乎,有那么一丝惶恐不安。
怎么会这样?
这个畜牲走了,不是很好吗?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分走爹爹的疼爱了!他该高兴,没错,他现在一定高兴极了!
可话涌上嘴边,却分不清是何心情,“宋砚,我爹既然这样说了,你可别不知好歹,辜负他老人家一番好意!”
似乎觉得这话像是在挽留谁,俞允又补充了一句:“你这个死不要脸的狗东西,到时候去了赵府,偷东西被人打死,也是活该!我一定不会给你烧纸钱!”
“伯父,”宋砚一脸正色,难得严肃起来,“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这事已经跟赵将军说好了,变不了了。现在回来,是收拾东西,准备走了,门外,马车还候着,不好让车夫久等。”
“什么!”
俞允瞳孔一痛,堪堪往后倒退几步,身形一个踉跄,难以置信地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他面目狰狞起来,跌跌撞撞地转身,推开拦住他的人,扶着门框跑了出去。
见状,俞淮安叹口气,阖上双眼,冷静下来,才睁开眼,颤抖着嗓音道:“阿砚,你既心意已决,伯父不再拦你。若在赵府闯了祸,只要碧云阁知道了,一定会拼死护着你,放心,天大的事有伯父担着。”
宋砚眼角一酸,强颜欢笑道:“多谢伯父,此生伯父大恩,我铭记于心。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康健无忧,俞允心智尚未成熟,碧云阁也需您撑着。”
俞淮安颔首,挥了挥手,轻声道:“去吧。”
“是,”宋砚掀开衣摆,双膝往下一跪,磕头行了三个大礼,“宋砚告辞。”额头落地时,一滴泪水,从这个逐渐年迈的人眼角,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他望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哽咽着自言自语,“好孩子。”
……
自拜别俞淮安后,宋砚去过俞允房里,他不在,也不知道跑去何处,只得又回到自己房中。寻了两套竹叶青色衣裳,塞进包袱里,又拿出一枚草结环,摩挲良久,才念念不舍地压在枕头下。
扫视一圈后,好像除了衣裳,没别的什么可值得带走的。将轻如鸿毛的包袱,打了个结,又把屋子打扫干净,从床榻下掏出一个木匣子来。
匣子虽藏在床榻下,却一尘不染,未曾沾上一丝灰,可见,时常被人拿出来瞧。抱在怀中,沉甸甸的,里头装着满满一匣子,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还有一些玉簪子,一类值钱的物件。
宋砚走到书案旁,拿了张宣纸,平摊开来,提笔,写下寥寥数语。写毕,将纸折好,用蜡油封在锁上,纸上方,赫然“俞允亲启”四个大字。将木匣子放到他房中,环视了一圈,垂下眼睑,关门,离去。
纸上草草写着:
吾弟,俞允。
你比我小三个月,唤你一声弟弟,暂且不要骂我。
你我二人本是和睦相处,虽不知没多久,为何你事事针对我,但终归是我亏欠俞家,是以,从不顶撞于你。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想来,潸然泪下,甚感不舍。至此,一应恩怨,愿就此烟消云散。
我虽偶有不满,但到底,是把你当成了亲人,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近日碧云阁滋事者甚多,担子愈重,你且为其子,须替他老人家分忧才是。
从今以后,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
宋砚,告辞。
关上那扇熟悉的门时,宋砚心内复杂不已。其实,俞允心肠不坏,对其他人都很好,只是脾气大了点。
还有就是……对他坏了点。
他轻轻叹口气,一转身,眼前骤然出现一张脸来,吓了他一大跳,“谁在我后面?!”如鬼魅般,突然出现的人,笑眯眯地望着他,自报家门道:“是我,蓼生。”
宋砚拍拍胸口,心有余悸,任凭谁,想事情正专注,突然有人从后面吓他,保管一吓一个准。他喘了口气,道:“蓼生?”
蓼生点点头,眼里冒星星,“神仙哥哥?道长?活菩萨?你不是说,特地下凡来助我渡劫,如今,怎么还没回天上去?难不成,我的劫还没渡完么?那我以后,还能不能成大器?”
咳咳。
宋砚尬笑一声,食指放在唇中央,“嘘”了一声,指了指头顶上方,神秘兮兮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哪知,蓼生听了这话,不但没露出钦佩敬畏的神色,反倒一脸鄙夷,睨了他一眼,撇嘴道:“神仙哥哥,我已经打听过了。师兄们说,最爱大半夜不睡觉,跑屋顶上看月亮,或是四处晃荡的人,就是个叫宋砚的!”
“这么一对,可不就是你!我听说,俞公子同你熟悉,正打算找他,没想到,刚好碰见了神仙哥哥。”他看见了,宋砚肩上扛着的包袱,问道:“神仙哥哥,你要出远门吗?”
最爱大半夜不睡觉?
跑屋顶上看月亮?
四处晃荡?
什么时候?他怎么不知道?谁说的?难道……有谁亲眼所见?一想到这个可能,宋砚起了层鸡皮疙瘩,谁大半夜闲得慌,看他看月亮?
宋砚解释道:“不是出远门,是从今以后,都不在这儿住了。”
蓼生睁大了双眼,“啊?为什么?我才找到神仙哥哥,你怎么就要走了?那你去哪儿?还会在回来吗?我还能见到你吗?我的劫渡完了吗?”
听到这一连串的关心,宋砚感动了一下,然而,最后这一句,却让他的感动之情荡然无存。将去赵府做书童一事,告诉蓼生,说完后,又告诉他如何能‘找他,以及,他不是神仙,只是个凡人。
是以,这劫,只能自己渡。
蓼生一脸惋惜,耷拉着脑袋。神仙哥哥不是神仙,只是凡人,怎么可能?心肠好,晚上不用睡觉,又爱赏月,一定是神仙!要不,就是位得道成仙的道长,总之,定不会是庸庸碌碌的凡人。
……
车夫百无聊赖,便与门口的小厮,聊起闲话来。顺道,打听一下里头的消息,马儿不耐烦的撅了一下蹄子,蠢蠢欲动。蓦地,马儿眼睛一亮,有人从里面出来了,车夫招呼道:“宋公子。”
宋砚垂着头,粗略应了声,背着包袱跨上马车,吩咐道:“走吧。”
“好勒。”车夫高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