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丑时已过,夜深人静,树影绰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防贼防盗,闭门关窗。”打更的人,拿着铜锣和梆子,锵锵敲打,夜里,回音阵阵。
白衣负剑,立于屋脊之上,时有凉风袭来,惬意舒适,赵锦摇头,否定道:“并非如此。”
“哦?那是为何?”宋砚挑眉道。半夜三更,不就寝,反倒在院中练剑,又不是修仙道长,或是得道高人,除了睡不着,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
“巳时而歇,丑时而起。”
赵锦抚剑,“睡一个半时辰,再练半个时辰剑,而后睡下,乃是我多年积习。你初入东院,不知亦属正常。”
“为何丑时要起?这时候,睡得正熟,怎会醒得来?”宋砚讶然道。
“从前行兵作战,犹忌夜里睡熟,以防敌军突袭,烧毁粮草。身子不是铁打的,怎能不疲惫?但若贪一时舒适,弃万千百姓,与将士安危不顾,又怎担得起‘武安将军’四字?明白这个道理后,我便刻意训练,多年来,这个习惯,已经改不了了。”
常听人说,赵家将军,天赋异禀。五岁时,可徒手劈碎一块巨石;十岁时,能倒背兵法;十五岁时,可以一敌百。
武将世家,身经百战,年少有为,得一身功勋,绝非靠的仅是,背后赵家势力,更是他自己的努力。
“那将军,你不困吗?”宋砚问。
“困又如何?久而久之,习惯就好。”赵锦回答,每每睡前,他的脑海中,总会闪现过,战场上一张张沾满鲜血的脸,想到这些,便牢牢告诫自己,绝不可睡熟。
一时半会儿,听者唏嘘不已。感慨万分,想罢,他拍了拍身侧,友好道:“将军,要不要躺下试试?屋顶上,仰头瞧月色,景色甚美。左右是为了提神,剑也舞了,不如与我一起聊聊天,赏赏月?”
赵锦睨了他一眼,扫视一圈屋顶,瓦片上,还沾着落叶,甚至,有几只小虫子的尸体,嫌弃道:“如此,你怎能躺的下去?”
宋砚一噎,他忘了,这人有洁癖,还很严重,要躺下去,着实为难他了。
遂脱下外衫,摊在瓦片上,又将边角平整,抚了抚,又拍了两下,笑眯眯地盯着他:“将军,现在不脏了,我今日才沐浴过,你闻,衣裳上还有玉兰花香。”
赵锦黑了脸,他伸出两指,轻轻一拂,见无灰尘,才勉强垫着衣裳,坐了下去,又补充道:“仅此一次。今夜之后,不可如此。”
“是是是,”宋砚连连点头。
今夜过后,哪天想起了,又一个顺手,爬上屋顶,再说,万籁俱寂时,赏赏月,吹吹风,缅怀一下过去,何乐而不为?对于此番话,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想到此处,他偷笑一声,见赵锦疑惑望来,才收敛笑意。夜里,总是多愁善感,尤其是睡不着时,白天的烦心事,一股脑儿涌上来。望着皎皎明月,顿时愁绪万分。
“将军,”他皱着眉头,道,“你说,诗文中常有这三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些话,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人活这一辈子,又有何意义?”
一时静默无比,在他以为,赵锦不会回答时,赵锦开口道:“月虽有阴晴圆缺,八月十五,也定会圆一次。人虽有悲欢离合,人生百味,酸甜苦辣,少了一样,也无意义。再说,若情在,一时分离,又有何妨?”
“将军,没想到,你悟得挺通透。”只是,他太过贪心,一时相守,这算什么?要一辈子,生生世世,永远不分离,这才算圆满。“有缘自会相逢”,不过是彼此安慰的话,若真不想分开,想方设法,绞尽脑汁,也得想出个解决办法来。
“世事无常,看淡就好。”赵锦仰头,望着头顶,一轮月牙状月亮,朦胧月色下,显得万物柔和,惊了一下。今晚月色,果真甚美,从前竟从未发现。
“将军,”宋砚沉默道,“你知道,我是个孤儿,是俞伯父收留我,抚养我长大成人。”
身侧传来一声“嗯”,很轻,很简短,却意味着,这人在听他说话。宋砚放下心,躺了下去,枕着后脑勺,与赵锦,看着同一个月亮。
“我做过几个梦,很荒诞离奇。”他继续道,“梦里,我还是个三岁孩童,父母双亲皆在,还有个哥哥。他们拿着拨浪鼓,逗我、哄我开心。一切太过真实,让我一时,竟分不清是真是假。对于小时候的记忆,我记不大清楚,连个模糊印象,也没有。现在想想,或许,他们还在世上。我想找到亲人,做个有爹疼,有娘爱,兄长陪着打闹的孩子。”
走丢十几年,再来寻找,怕是难如登天,赵锦说道:“赵国如此之大,若要寻回双亲,谈何容易?”
“我知道,”宋砚自嘲一笑,“大海捞针。但总得试试,否则,等我哪天死了,想起这桩事,定是死不瞑目。你说,若不做这些梦,一辈子,安安生生过,该多好。可偏偏,这一连串的怪梦,越来越频繁,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人在引我找寻身世。可能,是老天不忍,想帮我一把。如今,这个机会来了,我怎能放手不管?”
赵锦沉默,不知如何答复。
“算了,不说这个了。”宋砚指着月亮,打趣道:“将军,你说,我指着月亮,明早起来,我的耳朵还在不在?”
“耳朵?”
“对啊,”宋砚笑道,“坊间不都这么说,拿手指着月亮,月亮会生气,它就会半夜偷偷地,来割掉你的耳朵,”他做了个姿势,在耳朵上一划,“怪吓人的。”
“两者有何干系?如此胡话,骗小孩罢了,你已十六岁,心智成熟,竟会当真?”
宋砚:“???”
他一怔,玩笑话而已。心知不能当真,也知是吓唬小孩子,可经赵锦这么一本正经的训斥,顿时愣住了。隐隐有种预感,接下来一个月,将会惨不忍睹。
譬如,爬树、摘果、下池塘;撕书、斗嘴、打瞌睡;砸碗、踩菜、说荤话。不论哪一样,拎出来都能活活气死他。
“这些胡话,不可再说。若有下次,”赵锦无情道,“抄《慎言策》一遍。”
“是。”宋砚抿了抿嘴,低下头去。《慎言策》,什么东西?一听就是些枯燥无味,无聊至极的长篇大论。
“方才你说,要找回身世?”赵锦又问他。
宋砚疑惑道:“对啊,怎么了?”他眼中一亮,“将军,你可是要帮我?”
“自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赵锦神色凝重道,“你于我有两次大恩,找寻身世一事,我义不容辞,也算了却一桩你的心事。”
“那我们何时动身?”他迫不及待道。
赵锦望了眼月亮,拿起放在一旁的剑,飞身往下一跃,稳稳当当地,落了下去,从他口中,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来。
“不急。”
……
白驹过隙,光阴似箭。
桂花遍地香,天气愈发炎热,连树上的蝉鸣,都微弱了几分。蛙声起伏,接踵而上。
私塾里,教授课业的老师,是朝廷的辅佐大臣,太傅徐少卿,年过半百,此人德高望重,但为人过于严肃,常常板着个脸,爱纠错,训斥人,与赵锦,可谓是同道中人。
来这儿上课的学生,皆是名门望族。譬如,户部侍郎的嫡子,秦尚;太史大人之子,王钦州;翰林学士,白瑞文;御史大夫庶子,李承安,等等。
秦尚这人,不得不多提一句。
他算是个传奇人物。
京城内,私下设了个“美男榜”。顾名思义,模样如何,名次如何,除此之外,家世才学,脾性如何,爱好什么,皆在考核之内。榜上第一,本该属于赵锦,但此人过于板正,于风雅情趣一事,全然不懂。
而秦尚不同,出身名门,性情温和,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能文能武,嘴甜讨喜,待人亲切,懂得分寸,一视同仁,名声甚好。
是以,榜上第一,便花落此人。
这“美男榜”第二么,自然而然,属于赵锦。
对于此人,宋砚接触得不多,统共也就一两次,但印象甚佳。第一次,是他抄别人的作业,被太傅发现了,秦尚出言相救。第二次,是他爬树,不慎踩滑,从树上摔下去,又是秦尚救了他。
“今日就到这里,时候不早了,去用膳罢。”太傅说道,随即,拿着书册离开。
待他走后,大家欢呼一声,雀跃无比,这个老头的课,实在难熬,瞬间解脱,顿时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