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将军,”草草用过膳,喝口鸡汤,宋砚拿了个馒头,揣在怀里,急匆匆走了,临行前,只粗略说了一句,“我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院子里,赵锦夹着菜的手一顿,望着桌上的瓷碗,米饭剩了大半碗,菜亦甚少动筷。
私塾有个风雅的称谓,“善学堂”,位于长安街北角,僻静人少,除了进出皇宫,便只有自家府邸,建在附近之人,才会偶尔路过。善学堂里,院子里种了棵“柿子树”,每每去上课,宋砚仰头一望,黄灿灿的金钱柿,不由得咽了下口水,一路盯着看。
而走在前方的赵锦,察觉出身后之人,脚步渐缓,便侧头一看。
起初,宋砚那副垂涎三尺的模样,被他抓了个正着,赵锦仅是一瞪,眼神警告。后来,是一番训斥。再后来,是抄书。更更后来,他就不敢盯了,只能用余光,趁着赵锦不注意,偷偷一瞥,就心满意足了。
日子久了,与私塾的公子们,混熟了。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秦尚么,性子温和,跟谁都亲近。而其余的人,譬如王钦川,李承安,跟宋砚关系最要好。
前者么,是心思不在学业上,并非不学无术,这人喜好抚琴、吹笛。男子冠上的标签,多是建功立业,这般风花雪月之事,家中父母,自然不答允。趁着他年少,还能管的住,翅膀未硬,便送来私塾,将家中古琴、竹笛,一并销毁。
后者么,恰恰相反。本是一心向学,奈何被庶子身份束缚,一直默默无闻。正室李夫人,眼里揉不下沙子,又是个妒妇,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李承安。妾室所生,地位卑贱,还想有所作为?做梦!
决不能让他出头,若来日压倒嫡子,岂非反了天?乱了嫡庶尊卑?
是以,这人一贯低调。纨绔公子的模样,仅是表象,实则,背地里偷偷勤奋。
若明着较量一番,说不定,还能比过赵、秦二人。可惜了,只因他庶子身份,永无出头之日,一介人才,若不能为国效力,实属惋惜。
李承安望了眼宋砚身后,见无人跟着,放下心来,也大声笑道:“宋兄,快来!”
宋砚跑过去,疑惑道:“常兄呢?怎么没见他来?”
“他呀,”王钦川鄙夷道,“回去的路上,不慎摔了一跤,听说扭着了,正躺床上养伤。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又看不见他。罢了罢了,不来也好,省的到时候,又给我们惹出一大堆麻烦。”
常兄,大理寺少卿之子,常宁。名字取得虽好,却生性体弱,时不时,得个风寒,染场病,走个路,摔一跤。天气热了,中暑晕倒。稍稍冷了,又高热不退。
按理说,这样的身子,就该在府里好好养着,没事瞎晃悠什么。可他爹不这么想,非要把人往私塾送,说病着病着,兴许就好了。不是常说嘛,以毒攻毒,以病治病。这些个歪理,也不知这位少卿,是从哪儿听来的,他这儿子的小命,可禁不起折腾。
说来奇怪,常宁虽常常生病,却一直活到现在。小病不断,大病却从未有过。奇闻,堪称一桩怪谈。
“我琢磨着,你想什么呢!”王钦川疑惑道,两掌一拍,“动作麻利点,等着被人抓啊?宋砚,棉花呢?我让你带的,带没有?”
宋砚回过神来,卸下右肩包袱,笑道:“带了。”
之所以带棉花,是因柿子树过高,一人爬树摘果,一人盯梢把风,一人用布袋子接着。柿子皮软,没棉花垫着,一扔下去,砸个稀巴烂,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钦川激动起来,嘴里絮絮叨叨,半晌,才骂了一句:“老子等了这么久,早就想吃,这柿子总算熟透了!”难以想象,喜欢弹琴吹笛之人,满口“老子老子”。
宋砚盯着柿子树,总觉得怪异。柿子不是九月,由青转黄,十月中上旬,才成熟吗?怎的,这才八九月,竟熟的这般快?
莫非,是沾了“善学堂”,勤奋好学之气,也士气大振,奋力成熟了?小小柿子,上进心如此强,实在令爬树三人羞愧。
见他愣神,王钦川瞪了一眼,扯开嗓门,大声吼道:“麻溜儿的,磨磨唧唧,干啥呢!杵着跟个呆头子似的,快,咱仨就指望你了,爬树将军,轮到你显威风了!”
“爬……爬树将军?”
纵使听了百八十回,他也不习惯。这称号,怎么说呢,傻气,简单,土气,没脑子,令人无语。尤其是,与“武安将军”,两两一对比,简直是京城第一绝“傻”。
“不是你,还能是我?”王钦川翻了个白眼,自恋道,“我这十指纤纤玉手,那是抚琴吹笛的,弄伤了怎么是好?”他又看向李承安,“别指望他,这小子,最不靠谱。等他爬上去,摘一个,吃一个。到头来,咱俩又是盯梢,又是打下手,啥也没吃到。他倒好,晚膳都省了,又能存一笔银子。”
“钦川,我岂是这种人?”李承安挑眉道,挽起袖子,作势要往上爬。
“站住,不许爬!”王钦川急了,生怕柿子没了,也挽起袖子,要抢先一步。
见状,宋砚扶额叹气,心中却莞尔。所谓,风水轮流转。刚才,爬树的人选,还非他莫属。眨眼间,两人却争着爬。好在,这情形,他早已习以为常,见惯不惊。他四人关系好不假,日常打打闹闹的,你说一句,我怼十句,你要回怼一句,我俩,就立马打架。闹腾了点,亦热闹。
再说,真要出事了,譬如,偷柿子被发现了,彼此都会护着对方,抢先认下这事,然后,替其余三人开脱责任。
“你俩消停点,”宋砚拉开两人,“别争了,争来争去,浪费口舌,最后不都是我爬?”
“哼,”王钦川扬了扬下巴,“李承安这小子,就是欠收拾,我这个做大哥的,勉勉强强,让他一下算了。”
“非也,非也,”李承安咬着后槽牙,笑道,“我可没学识浅薄的大哥,我做你大哥,这还差不多。”
俩人跟小孩似的,想做彼此大哥,宋砚腹诽一句:幼稚,小屁孩。
眼看着,又是一番大战,宋砚忙将李承安推到边上,“承安,仔细盯梢。”又拉走王钦川,走到柿子树下,叮嘱道,“钦川,记得接柿子。”
“钦川,钦川,”王钦川哼哼两声,嘟囔道,“我是你大哥,没大没小。”
声音太小,宋砚爬得专注,一时没听见,吭哧吭哧爬上去后,花了一柱香的功夫。寻截结实树干,踩了几脚,没问题后,才坐在上面,从怀里掏出一卷鞭子,瞅准一个黄柿,往前一甩,“呲”一声,柿子掉了下去,落在了王钦川手中布袋子里。
“接住了,接住了,”王钦川喜道,“李承安,快看!”
“行了,知道了。”李承安头也不回,好似漠不关心,只留神盯梢,看有无人来。
这个“人”,指的是老头徐少卿,和冰块脸赵锦。旁人看见了,并无大碍。若要让这二人逮着了,轻则一番训斥,重则抄书、罚跑,挨板子。
对于惩罚一事,王钦川很不满。曾恳切提过意见,“柿子种来,不就是让人吃的吗?难不成,宁可烂掉,让麻雀啄了,也不肯给大家享口福?”
这番话,气得太傅血气上涌,朝他扔了一本书,呵斥道:“胡言乱语,我徐某,怎么教出你这般,如此油盐不进之人?岂有此理,我愧对陛下信任,你,你出去,给我好好思过!”
王钦川不服,又继续争论,平时策论课,打瞌睡,传纸条,不专心听讲,此刻辩起来,却头头是道,有条有理。
“种而不食,岂非暴殄珍物?”
“既如此,为何要种?”
“大家每每经过院子,望见柿子树,必是心馋,久而久之,日思夜想,夜不能寐,神思怠倦,继而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神情恍惚,种种恶果。岂非辜负老师厚望?愧对父母?”
“任由鸟雀啄食,白白辜负,柿子树一番心血。想必,它努力生长,定是为了入我等口腹。生而为树,此等卑微小愿,老师,难道不能满足吗?”
“您常说,慈悲为怀,我心怀果子,难道,这也是错吗?众生平等,为何,要轻视柿子?”
“你、你、你……”
徐少卿捂住胸口,险些晕过去。见状,两位得意门生,赵锦秦尚,纷纷上前,站于两侧,搀扶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