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学堂里种了棵合欢,仲秋之月,成片的海棠红,鲜艳夺目。
这时,一朵合欢花,悠哉悠哉地落在了赵锦肩头上,衬着后背上的鲜血,愈发妖艳。宋砚伸出手来,正欲替他拂去,目光触至破碎,褶皱的后背,僵在了原地。
半晌,又默默将手收了回去。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肩头上,合欢花安静地躺着。风一吹,飘落在地。
门口处,早已有马车候着。
太傅派人去赵府传话,得了消息的段楦,领着车夫,二人驾着马车,齐齐赶来。
见赵锦出来,段楦上前扶着他,眼中心疼不已,再望向他身后之人时,转眼又溢上怒火。来时,善学堂的下人已说明事情经过,大抵是宋砚犯了错,倒叫赵锦背了锅,受了责罚。于此事,他甚是不理解。
准确来说,是从赵锦让宋砚做书童,入赵府东院住开始,他就困惑了。
“将军,你还好吧?伤得重不重?”段楦搀扶赵锦,满脸焦急,“我听他们说,被打了四十大棍,疼不疼?”
赵锦摇头道:“尚好。”
“将军!”尚好一词,好与不好难说,段楦跟随赵锦多年,心知他是个倔脾气,痛楚必会咬牙和血吞,绝不露弱,能说出“尚好”二字,可见,伤势不大好。否则,以他的脾性,定然该回“无碍”。
“宋公子,”他望着宋砚,怒道,“偷果一事本是你的不对,不承认也就罢了,为何要让我家将军替你受罚?人都不是铁打的,四十棍子,一连串落下去,吃的苦头,全让他一人得了。你心中难道不愧疚?不觉羞耻?”
连珠炮似的怒火,“噌噌”向宋砚打来,他神情僵滞,双颊染上一丝红,垂下头去。段楦说的不错,他是该羞愧。棍子不是打在他身上,想当日,二十五棍,便要了他半条命,如今多了快两倍,又值天气热,衣裳薄,他是该觉得羞耻。
“段楦,”赵锦出声,额角溢上薄汗,五指攥拳,指节发白,他道:“多嘴。”借着力踩上车辕,对车夫道:“回赵府。”
“是。”车夫应道,拿起马鞭。
随后,段楦两脚一蹬,坐在车辕上,宋砚正欲上前,却被他拦住,“你还敢坐上来?自己走回去。车夫,快走。”
车轴“轱辘”直转,马车的影子,愈缩愈小,直至消失不见。宋砚站在原地,一脸怔愣,赵锦为什么不拦着?或者说,让他走回去的意思,是赵锦的。可转念一想,又抽了自己一耳刮子,可耻,他就该走回去!
马车内。
段楦掀开帘子,叹口气,道:“将军,我让车夫走得慢点,稳当点,没那么颠簸。要不您先趴着,或许能好受点。属下实在不理解,为何要借口羞愧,不让宋公子上来。”
“我觉得,就该让他来看看,将军您后背上的伤,有多严重,鲜血都浸红了衣裳。”
没人回答,赵锦满脸冷汗,已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驳斥段楦。出了汗水,凝在伤口处,如撒了盐般,腌着疼。自从落水后,他就有些畏寒,方才出了薄汗,风一吹,又觉得凉飕飕的。
如今闷在马车里,又透不过气。冷热交替,如冰火两重天。
……
戌时,日暮时分。龙衔宝盖承朝阳,凤吐流苏带晚霞。暮云斜垂,撒下一地余光。
“赡彼淇澳,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宋砚提笔,宣纸上落下一字又一字,蓦地,他重重放下毛笔,叹口气,认命般地,去寻暂居府上的张大夫,拿了瓶上好的金疮药,打算去瞧瞧赵锦。
到了他房门前,却又踌躇半天,磨磨蹭蹭,徘徊不定,也没能鼓足勇气,叩响那扇门。半晌,他深吸口气,终于抬腕,骨节即将落下时,“咯吱”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段楦一脸幽怨,颇为不悦,推开房门后,心中怒火滔天,说曹操曹操就到。
“宋公子,来得可真巧。”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果然是将军指名道姓,要来的书童,这般默契,方才将军还与我说,让我来请你,这不,你就来了。可真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他侧身相让,道:“进去吧。”
拿着金疮药,宋砚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赵锦后背缠着纱布,一圈又一圈,仿佛一层盔甲,裹得严严实实。纱布再厚,却仍是渗出一丝血迹。
“宋公子,请坐。”赵锦道,他上半身未穿衣裳,白嫩光滑的肌肤,与纱布相较,竟分不出高低。可惜,美玉有瑕疵。
肩膀处,腰腹部,一道道宽约一指的疤痕,破坏了整体美感,像只蜈蚣,在啃噬瓷玉般的肌肤。伤痕累累,昭示着过往受的每一次伤。
见宋砚盯着疤痕看,赵锦耳根一红,扯过被子,盖住了上身。
“将军,不知找我何事?”宋砚问道。
“今日探子来报,”赵锦道,“城中出现一批乞丐,大多是五六岁的孤儿,更有年纪尚小者,尚是襁褓婴儿。我猜测,这与你的身世,两者或许有关联。是以,我打算明日与你一起去看看。”
“可是,”宋砚迟疑道,“你才受了伤。”
“无妨,”赵锦淡笑,“小伤而已,上过药后,修养几日,自然痊愈。”
宋砚本欲劝他,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哑舌半天,才道:“我听说,最近来了些梁垣国的人。他们之中,商贩、官宦者皆有,与我国的商人交换物资。现下,正住在‘九州清宴’里。”
九州清宴,是座客栈,长安街上厢房最多,最大最整洁,自然最贵的地方。
“若是寻常来往,倒也无妨。”赵锦皱眉道,“大批孤儿出现,此事万不可与梁垣国搭上干系。”
“自然。”宋砚应道。两国商人之间,来往交易,一可以长补短,二可增进感情。若是交易的并非物件,而是别的,这感情,便是不增反减,野心再大点,事态更严重点,交战亦不无可能。
“明日几时出发?”他问道。
赵锦答道:“巳时。”
“好,”宋砚颔首,见赵锦双眼微阖,心道他或许累了,起身离开,走前,从袖子里掏出被他藏了许久的金创药,搁在桌上,说道,“我从张大夫那里,求了瓶药,将军你若用得着,便抹抹,伤口好得快些。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说罢,放下白瓷药瓶,便离开了。
门外,段楦一如往昔,趴在门上竖直耳朵偷听,然而,这一次宋砚再无心思打趣,闷闷一人,回了房间。
今夜,又过了四更天,明月藏在乌云后,不肯撒下光辉,阴沉沉一片。宋砚躺在屋顶上,等了一刻钟,院子里没人来。又等了三刻钟,还是空无一人。
他想,赵锦一定伤得很重。
转眼间,天已蒙蒙亮,剩下的一个时辰,宋砚回房小睡一会儿,翌日清晨醒来时,眼底乌黑一片,困意浓浓。洗了把冷水脸,清醒几分,换了身劲装,依旧是一袭竹叶青衣裳,宽袖变为窄袖,戴上一对白色护腕,白玉簪子束成高发,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奕奕。
反观赵锦,虽面色苍白,倒也不算太差。一身黑衣,巧的是,同宋砚一样,手腕上戴了对护腕,更巧的来了,他戴的是黑色护腕,宋砚戴的白的,样式相似,远远瞧上去,像是一对。
“宋公子,”赵锦道,“你昨日没睡好?”
“这么明显吗?”宋砚一怔,摸了摸脸颊,好歹睡了半个时辰,莫非,苍老得这般快?他摇了摇头,“想着今日去探身世,是有点睡不着。没事,我现在精神好得很。”
赵锦狐疑地盯着他,却不再多问。
“将军,南街西边有座破庙,叫‘城隍庙’,许久未修缮,加之紧邻南街,破败不堪。”宋砚道,“少有正经人去。但于城中乞丐而言,却是个好去处。我以前还是个小乞丐时,常常住在里面,可去此地问问,庙里的老乞丐,年纪大了,不会四处走动。他们晓百事,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城隍庙?”赵锦问。
“对,乞丐走过的地方多,街上要饭时,来来往往许多人,秦楼楚馆、畅书坊、茶楼,这些地方打听不了的,他们或许知道。”
赵锦怔道:“你……以前住在那里?”
“对啊。”宋砚回答,“那处地方乞丐成堆似的,我年纪小,睡在大街上不好,自然得寻个落脚处。那庙虽然破了点,漏风,漏雨,稻草一铺,找张旧毯子垫垫,睡觉的地方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