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一声,树上走神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呲牙咧嘴,“呸呸呸”几下,吐掉吃进去的污泥,和腐烂的枯叶。
揉着腰,手肘撑地,缓缓爬起来。眼神极为幽怨,学着赵锦冷哼一声,挤眉弄眼道:“自作孽,不可活。”
“嘶——”
方才落下去时,脚踝好像扭到了,稍微一动,就疼得要命。宋砚欲哭无泪,这个书童,当得委实憋屈。自己主子太凶,太不近人情,太太令人伤心。
不远处,一个金黄柿子,正安静乖巧地躺在树杈上,说来也巧,刚好没砸到地上,才得以完好无损。
宋砚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将柿子捡起来,擦干净,揣在怀里,大步往前迈。兴许,赵锦这人喜好吃柿子,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肯将个人喜好泄露出去。既如此,他稍稍施以援手。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太傅手中拿着书,正念道,“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乱矣。”这时,他瞥见空了两个位置,问道,“李承安和王钦川呢?已过一刻钟,为何还没来?”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寻个地方,偷吃柿子去了。宋砚暗暗腹诽,想起这事儿,就怒火滔天,李承安暂且不说,当时情况紧急,被人拽住就跑,不怪他。而王钦川,有了柿子,忘了兄弟,一见赵锦就怂,拔腿就跑,浑然将他忘了。害得如此尴尬之景,要他一人面对,简直岂有此理。
嘴上却欲寻个借口,为二人开脱,还未来得及开口,有人急匆匆走了进来,太傅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斥道:“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那人顾不上,拱手道:“大人,不好了,小人方才去梧桐书院扫落叶,竟在墙角下,发现王钦川和李承安二位公子。他二人,昏迷不醒,脸颊上,长出青绿色,如同丝线般的纹路。”
青绿色?纹路?晕倒?
怎么回事?
宋砚眼皮一跳,好端端地,刚才还在一起偷柿子,难道,是那棵柿子树有问题?怪不得,他一直觉得不对劲,明明时节未到,却成熟得黄灿灿,莫非,是中毒了?
太傅手中的书,“咚”地一下,砸在案几上,他道:“快,去请大夫!”
“不必了。”有人阻拦道。
众人纷纷望去,见是赵锦。只见他起身行了一礼,而后,对扫院子的下人吩咐道:“取院子里,金钱柿的树皮、嫩叶,研磨成粉,兑以芜姜水,让他二人喝下,半柱香后,便会醒来。”
“这……”下人犹豫了一下,人命关天的事,这赵将军,连病人的模样都不曾瞧见,就下了医治的方子,且他不是太夫,能不能信,是个未知数。
树皮、嫩叶,研磨成粉,兑芜姜水。这一串串词,落在太傅耳中,他顿时了然,亦明白事情经过,对下人摆摆手,道:“去罢。”
“是。”太傅发话,下人应了声,福身退下,按照赵锦的吩咐,去一一取来。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缘由。宋砚问道,“老师,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师,”赵锦答道,“学生正有一事告知,王钦川、李承安二人,于今日午时,偷盗‘善学堂’果子,又远远见我到来,便畏罪私逃。”他继续解释,“他们是因为吃了柿子,才会现出中毒之兆。‘善学堂’的柿子树,浇灌的水里,加了一样东西,名唤‘鸪黄粉’,方圆百里,可驱蛇。同时,会使果子猛长,更快成熟。”
“所以,”宋砚怔怔道,“老师和将军,严禁我们偷吃柿子,是因为这个?”
太傅颔首道:“自然。”
“等等,”有人惊呼出声,是礼部尚书大人的儿子,温钰。名字取得温润如玉,彬彬有礼,人却不如其名,咋咋呼呼,心肠恶毒,与宋砚等人,尤为交恶。
“你们看,宋砚怀里藏的是什么?”听他这么一说,大家纷纷望去,宋砚怀中瞧上去鼓鼓囊囊的,突出一小块,呈浑圆状,露出一丝金黄来。
是金钱柿。
赵锦眸光一闪,耳畔传过一句话:“你要不要吃柿子?很甜的。”他眉心一跳,骤然开口,“我正要说此事,除了王钦川与李承安,宋砚亦是偷果之人。只是碰巧,被我抓住了。本想老师授完课后,再告知此事,奈何王李二人,已食柿。宋砚因羞愧,并未偷吃。”
“不对啊,”温珏道,“宋砚不是被你抓住了么?怎么还敢私藏柿子?赵将军,你没缴了吗?”
众人又纷纷将目光移向赵锦。
温珏继续道,“不会是,因为他是赵府的伴读书童,将军不忍责罚,才想包庇他罢?”
“将军若想包庇,又为何说出来?”宋砚不悦道,这个温珏,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仅想整他,还想拉下赵锦,“再者,这柿子不能吃,将军是知道的。我若不吃,便也没什么。若吃了,就是自作自受,活该受皮肉之苦,正好算作惩罚。况且,这柿子,既是我偷藏的,将军自然不知,又何来包庇一说?”
他紧盯温珏,“温公子,谨言慎行,饭可以乱吃,但话可不能乱说。”
太傅叹口气,这届学生,都是达官显贵之子,一个比一个脾气更怪,责骂谁也不是,好在书童尚好,无家世。他正准备说话,赵锦已然开口:“待王钦川、李承安二人苏醒,杖责四十。”
温珏道:“宋砚呢?”
“宋砚偷了果,自然同罪,杖责四十,不可逃脱。”赵锦话头一顿,继续道,“赵府出来的书童,是我管教不严,这四十棍,理应由我承受。”
他走上前去,双膝跪地,埋头道:“为求公正,不徇私枉法,警戒众人,恳请老师督刑,择人行罚。”
太傅一愣,随即要扶他起来,却被后者避开,心中顿时生恼。自己的得意门生,被当众责罚,自然不悦。此事由王、李、宋三人而起,当事者宋砚,却避过责罚,转由赵锦承担,四十大棍,昔日王钦川被打,凄惨情景历历在目,他如何不恼?
宋砚怔了怔,意识到,这是赵锦在护着他,他身子算不上强硬,四十大棍下去,必会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忙道:“将军,不必如此,是我犯了错,自然由我承担。”
“你、你快起来!”
温珏也是一愣,他看不惯的人,只有王钦川、李承安、宋砚,除此之外,再无旁人。赵锦是武安将军,是个大丈夫,一个好将军,他钦佩不已,决计没想过要害他。
“玄清,你先起来。”太傅道。
赵锦摇头,执拗道:“老师,方才您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以修身为本,且,犯法同罪。我虽忝居将军一职,却教人不善,理应受罚。”
太傅无奈,几番劝说无果,只得传唤下人,拿了两根棍子,一左一右,使劲打在赵锦后背上,棍子的闷响声,亦如从前一般。
从头至尾,他一声不吭,背脊挺直,仅仅是一旁站着看,宋砚便觉得后背,跟着一起疼,更何况,四十大棍实打实地,落在背上。又逢夏日,衣裳穿的单薄,痛楚更会强烈几分。这一下又一下,打在赵锦身上,落在宋砚心上。
他想不明白,这件事,明明与赵锦搭不上干系,他何必帮他?思来想去,得出了个定论:赵锦惜才,曾多次说过,他于练剑一道,甚有天赋。为此,不惜收他做书童,教他天文地理,习武练剑,甚至,担忧他经此一遭,不能练武,又荒废十几日,才主动替他受罚。
思及此处,他感动万分。经过慎重考虑,日后练剑,必得更加刻苦,才不辜负赵锦一番苦心。
一柱香后,四十棍,完。
赵锦挺直身子,站了起来,背上的衣裳,已被鲜血浸红,条条血口子,虽穿的玄色外衫,黑红交错,日光照在背上,血水熠熠生光。
“将军,你……没事罢?”
“无妨,”他摆了摆手,扶着柱子,走到软垫上坐下,手臂一牵扯,伤口裂开,又渗出点血来。血珠顺着外衫,滴落在地,绽出一朵朵艳华来。
太傅不忍心看,侧头道:“今日之事,就此打住。往后,希望你们不要再去偷柿子,若是谁再出事,定饶不了他。课先上到这儿,我先讲一件事。从明日起,因我身体不适,需回府修养,大家不必再来‘善学堂’,三日后,再来。可记住了?”
身体不适?回府修养?
宋砚侧头,望向赵锦,不适需修养的人,是太傅,还是赵锦?在他看来,或许赵锦更适合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