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上的戏台子已搭好,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唱一次,因此,不必担心有人会看不见。
第一出戏,乃是《桃花扇》,讲述的是侯方域与李香君,二人间的悲欢离合。戏中,大权在握的阮大铖强迫香君改嫁,香君不从,并血溅定情诗扇上,血迹被人染成折枝桃花,故名桃花扇。这是出悲戏,于此情此景,不大相符。然而,围观的人,却不住拍手叫好,大约,他们看的不过是一出戏,而不是戏中人一生恩怨情仇。
“恩深义重嫌夜短。”
“浓情似蜜才从梦里尝。”
“桃花含苞迎春芳。”
“为郎对镜巧梳妆。”
不知何时,宋砚不自觉地,跟着戏曲词轻声哼了起来,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赵锦正盯着他。他收了音,讪笑一声,解释道:“习惯使然。”想了想,他好像很久没唱戏了。从他离了碧云阁,搬到赵府,偶尔去碧云阁坐坐,帮帮忙,却从未登过台,唱过戏,一时想起,缅怀不已。
突然,赵锦问他:“你喜欢唱戏吗?”
“谈不上喜欢,”宋砚笑道,“有些事情,不是能单纯用喜欢,讨厌来概括的。比如唱戏,从小唱到大,经年累月,早已深入骨髓,成了习惯。其实,我也不清楚,若说喜欢,可我扪心自问:真的喜欢吗?没感觉过厌烦?答案显而易见,不喜欢。可是,若问我讨厌吗?答案也很简单,不讨厌。”
“就是吧,它就像喝水吃饭,出恭,很自然而然,不会去细想,这件事我究竟要不要做?我又为什么要做呢?它就像天生的,我得唱戏,必须得唱。久了不唱,会不习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点什么。但真让我天天唱,我又会想:能不能哪天不唱?这样感觉好累啊。”
他笑了笑,“很矛盾吧,我也觉得。”但万事万物,是非对错,谁又说的清?都是没有唯一定论的。有时候,想得太多,反倒是种负担,顺势而为,既然自己不知该做什么,不如交给上天,让它老人家帮忙做决定,也乐得轻松。
“那么将军你呢?”宋砚双手撑在后面船板上,仰头看天,“你想做将军吗?”
赵锦坐得端正,他沉默一会儿,才道:“想,也不想。”
宋砚笑了两声,道:“看来,你也跟我一样矛盾,咱们彼此彼此。”
“每日练剑,看兵书,很累,我很困,想安心睡一觉,可是不能,”赵锦道,“但一想到,我要拯救黎明百姓,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护他们一生太平,不被别国侵犯,能过上安定日子,我想,那就不累了。”
“可是,”宋砚愣道,“万千黎明,你如何能救得过来?再者,世间恶人与善人皆有,护善无可厚非。可恶人呢?你也要救吗?救了他们,他们继续为非作歹,残害百姓,于是乎,受害之人,又陷入无尽痛苦中。换而言之,救人的同时,也在害人。”
“另则,这个先不提,单说另一样,你如何救恶人?恳切教导?若他们冥顽不灵,该如何?满足愿望?若愿望是杀人,又该如何?或者,总不能以暴制暴吧?你若这样,下一个受迫害的人,很快会变成你。人们会指责,说你仗势欺人,殴打平民百姓,于是,将你从神台拉下来。你的权势,会烟消云散,原本想拯救苍生,却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再坏点,为了平息民怨,他们会把你抓起来,绑在柱子上,点燃干柴,活活烧死你,美其名曰,为民除害。然而,在他们心底,或许会有愧疚,迷茫,良心还在的,会后悔。但几乎都会感到快意。人哪,总是这样,与生俱来地,看见别人落魄,下场凄惨,同情怜悯的同时,也会高兴。”
“孟子说过:人性本善。可事实上呢?真的是这样吗?人若真的一心向善,便从来不会误入歧途,踏上不归路,归根结底,就是心智不坚。那又有何资格,敢说自己本是性善,一时做了错事,不过是由于外界干扰。这话或许有点极端,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有道理。”
宋砚笑笑:“所以啊,比起误入歧途一词,我更喜欢迷途知返。后者需要的勇气,是鲜少人能有的。而前者,往往只需要一瞬间的动摇。”
大抵是觉得他太过消极,或是虽不认同,却不想与他争辩,赵锦沉默下去,好半晌,没有人开口说话,宋砚打了个哈哈,将这事翻过去,道:“将军,看戏吧。这一出戏,唱的是南柯一梦。”心中腹诽道,怎么又是出悲戏?他收回刚才的话,实在是太应景了。寒夜瑟瑟,突然觉得有点冷。
翌日清晨,暖光初泄,撒在人身上,很是舒适,虽然,宋砚感受不到。
“咚”地一声,他翻了身,重重摔在船板上,发出巨大声响。“嘶,好疼。”他揉着后腰,呲牙咧嘴道。从船板上爬起来,这时,一样物什,从他身上滑落。他捡起来一看,是赵锦的外衫,想来,原是搭在他身上的。又瞥到他方才摔下去的地方,是两根拼在一起的长凳,刚好凑成一张窄床,刚刚,他就是从这上面掉下去的。
叠好衣裳,整整齐齐地放在长凳上,环视一圈,赵锦不在船舱里,他往外走去,见赵锦正站在船头,盯着远处发呆。
他打了个招呼:“将军,早啊。”
“嗯。”赵锦颔首道。
“多谢你的衣裳。”宋砚扭了扭脖子,道:“将军,你起的好早啊。我什么时候睡着的?怎么没印象?居然在船里呆了一夜。睡得我脖子好疼啊。将军,你昨夜睡的哪儿啊?两根长凳都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