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允听后,仍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气虽消了大半,却也不再责骂他,只哼道:“我走了,你好好收拾收拾,未时会有两位贵客到碧云阁偏堂来,阿爹叫我们要好好招呼二人,万不可出差错!”
宋砚草草应了声,俞允便离开了。
临走前,很是不解气地又重重踹了门槛一下,弱不禁风的门槛,在日头的毒晒下,颤颤巍巍地裂出一条缝来。
唉。
宋砚轻叹口气,经俞允这么一通乱绕,蓦地想起那位公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赵什么来着?
轻“嘶”口气,还是想不大起来,只记得姓赵,京城人氏。
还有,唔,家中无妻室。
想罢,继续拿了株草药清洗,洗完后拿去后院里寻个簸箕晾上,等干透了去王麻子处要个好价钱,也不枉他辛苦走一遭。
其实,他既姓宋,便不是俞家的孩子,自然也不是俞允的亲兄弟。约莫是十一二年前,听俞伯父说,有日他上集市在乞丐堆里发现了他。
他正拿着从剩菜堆里翻出来的馒头啃,馒头上发了霉,又破了几个黑洞,已瞧不见白白嫩嫩的模样。见俞伯父来了,怯生生地缩在角落里,将馒头藏在背后,生怕有人来抢。
一双水光涟涟的眸子盯着他。
就是这么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俞伯父见他命苦,善心一起,便将他带了回去,此后,碧云阁便又多了一位。
俞伯父待他很好,视作亲生儿子。
碧云阁,是所听戏的小院子,少说住了也有十来号人,宋砚倒不是最小的孩子,这些孩子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全因俞伯父心善,才得了个落脚之处。碧云阁早些年前不是京城唱戏最有名的地方,后来宋砚来了,与俞允一起演了出《霸王别姬》的戏,一时名声大噪,二人也因此得了个称号“碧云双绝”。
来碧云阁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想一睹他们的风姿,唔,且不说唱功如何,二人的容貌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好,一个生得是少年意气风发,一个生得是睥睨众生张扬至极。
如若不是晓得他二人是唱戏的,定会以为是二位养尊处优的少爷,搭个伴,从家里溜了出来,探探红尘俗世。
是以,宋砚才想方设法的报答俞伯父的恩情,养育之恩,细心呵护之恩,以及悉心栽培之恩。
不巧的是,自他入碧云阁一年后,俞允的性子便从那以后,有些不同。
且,仅对他一人不同。
说话语气皆跟吃了火药似的,见着宋砚便火冒三丈,气得七窍生烟,冷着脸从不主动搭理他。平日里也总是挑他的错处,不是这做的不像样子,就是那不像话,总之,宋砚日子过得难过,俞允心情便舒畅。
宋砚也不是个没脾气的人。
但因着俞伯父的关系,从来都是忍让着俞允,可有一次,他做得实在是太过了,让宋砚现在想起来,也心底发寒,后背生凉。
六年前,俞允用银子买通一个人,让这人告诉宋砚,说他被困在了一个石坑里,让宋砚来救他。且,不要告诉俞伯父,至于是何缘由,待救了他出来再说。
俞允,是骗人的。
可,宋砚,信了。
信的彻彻底底,慌慌张张地赶了过去。
他趴在石坑边沿,一眼望下去,幽深不见底,坑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偏偏带他来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宋砚那时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心底害怕又惊慌,颤声朝坑里唤了几声“俞允”,坑里传来幽幽的回音,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他心里一慌,不再多想,从旁边拉了根细长的藤条,一边抖着手,一边费力去抓住藤条,尽量让自己的身子别抖得跟个筛糠似的。
没想到,脚下一滑,跌了下去。
“咕咚”一声,坑底传来重响。
宋砚两眼一黑,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待昏昏沉沉醒来时,上方一片漆黑,只能瞧见点点星光,苍穹浩瀚,但见繁星不见日光。
天已黑透了。
白日里坑里尚且一片漆黑,此刻连头顶上方也一丝光亮全无。
宋砚到底不过是个孩童,此番情形下除了心慌便是由内而外的恐惧,伸手不见五指,耳畔又时不时传来狼叫声,让他如被凉水浇了个透。
可哪怕此情此景,他心里也想着:俞允呢?他在哪?会不会受伤了?
随即,宋砚忍着浑身上下的痛楚起身,只听得“咔嚓”一声,他知道,是胳膊脱臼了,密密麻麻的痛楚延伸至全身,却独独胳膊没有知觉。
豆大滴滴冷汗直流,浸湿了衣裳,坑里寒风拐着弯地冲击他,后背一凉,全身发颤。
“俞允?俞允?”
宋砚吃力地轻唤。
脚下一抬,又听见“咔嚓”一声。
是他的左脚踩进了捕兽夹里,又一丝痛楚清晰地传来,宋砚支撑不住,往后一退,右肘碰上一个坚硬的东西,细长细长。
如若此刻有月光,定能照出这细长的物什是何物,是一段削尖了的竹棍,宋砚只要再往后退一步,右肘就会刺进去,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生受着折磨。
宋砚再也忍不住,无力感遍布心头,小声啜泣,直直地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怕了。
怕稍微一动,又会扭着脚,或是踩进另一个捕兽夹,再或是,撞进削尖了的竹棍里。
一边受着皮肉之苦,一边心内忍受煎熬。
那时的宋砚,才十一岁。
还是个笑着找人要糖吃的年纪。
却要生生受着这般痛楚。
宋砚回过神来,掌心微湿,额角薄汗。
他苦笑一声,提神晾草药,将将晾完后,便见三师兄来院里晒衣服,打了声招呼:“三师兄。”
三师兄见是宋砚,笑道:“宋师弟。”
宋砚走上前去,接过盛衣服的木盆。
“师兄,我来帮你罢!”
三师兄浅笑着应了一声,递了些衣服给宋砚,二人一同将其晾在木架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
“师弟昨日去哪儿了?我听说俞允找了你许久,让他很是担心。找了半晌没找到,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斥责那些人,说要是找不到你通通滚蛋,碧云阁不养闲人。”
宋砚又撒了个谎,道:“昨日临时有事出去了一趟,结果是迷路了,你也晓得,我记性不大好,害俞允白白替我担心了。”
三师兄笑道:“回来就好。对了,你听说了没?”
宋砚心下疑惑。
“什么?”
三师兄搁下衣服,拉着宋砚的衣袖凑近他,悄悄咪咪同他说。
“昨儿个坊间还在传言,说那武安将军中了陷阱,消失了一天一夜,性命堪忧!今一早,长安街上的官兵便撤得个干干净净。我当时还纳闷,想着不是找人么?结果又听说,这武安将军好好地回来了,毫发未伤!你说这事奇不奇!”
赵家的武安将军,他是有所耳闻的。
赫赫有名的赵府里头,住了三位公子,年纪最大的一位,是辅国丞相赵珣,表字浔安。第二位是赵煊,表字文均,皇帝给了他个中书侍郎的职位,却也不过是挂着个名头,不掌事。
年岁最小的一位,名唤赵锦,表字玄清,皇帝赐了他武安将军的名号,掌管赵国三分之一的兵力,小小年纪便战功累累,前途不可限量,为当今圣上立了许多功劳,一心护百姓安居乐业,深得皇帝器重。
模样么,也是一等一的上乘,实乃京城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婿,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宋砚对此人,也是颇为钦佩。
一时心生好奇,遂顺着三师兄的话头走。
“当真毫发无伤?不是说中了陷阱么?”
三师兄皱眉,细想了一番。
“若我没记错的话,坊间的的确确是这么传的!”
宋砚赞叹不已,提起衣裳“簌”地一声抖开,摊平在架子上,眼尾浮起一抹浅笑。
“武安将军么,自是天佑他,加之实打实的本事在那儿,若说毫发无伤也不是不可能。”
三师兄点点头,十分赞同。与宋砚合力将余下的衣裳晾好,对他道:“那我先走了。”
宋砚笑道:“师兄慢走。”
长安街东南角,赵府。
赵府占地约为一千亩,分为西院、北院、南院、东院,北院住的是丞相大人赵珣,取名为浔安居,西院住的是赵家二公子,取名迎霜院,东院住的是赵家三公子赵锦,并未给这院子题名,是以,皆称东院。
南院后方紧邻赵府后门,一直闲置着,并不是个正经院子,里头厢房居多,大半是用来供府上的客人歇息的。
西院的赵二公子同东院的赵锦隔了大半个赵府,按理说,一个常年习武少与人亲近,一个情诗闺阁趣事信口拈来,是八竿子打不着,这二公子却每日不厌其烦地往东院跑,感情甚笃。
这倒是件奇谈。
这日,赵二公子赵煊,又摇着一把玉骨扇,扇上有他亲笔题写的“山高水远”四字,一袭素衣飘飘,颇有股文人雅士之风,悠哉悠哉地前往东院。
唇间一动,双眉一缓,便是首绝妙诗。
让京城待字闺中的女子,好生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