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本不大感兴趣,眼尾一扫,瞥至头顶一旁壁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画并不出奇,不过上头的千瓣莲倒是栩栩如生,倒叫人生出一分伤感来。
不多时,俞淮安便急急赶了过来,约莫三十来岁,生得是气宇轩昂,即便年岁大些,也能迷倒一片女子,踱至赵文均跟前,客气道:“见过赵二公子,赵将军。”
赵文均伸出扇子,将其正欲行礼的手一抬,和善笑道:“俞阁主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俞淮安连连应道:“是是是!”
赵锦看那千瓣莲瞧得入了迷,两掌往椅子上的扶手一撑,便欲起身去细瞧,只可惜,赵文均将他拦住了。
“三弟,这位是俞淮安俞阁主。”
赵锦略略行了一礼,回头望了眼山水画,皱眉道:“二哥,容我先告辞了。”
赵文均急道:“三弟,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方才你不是答应的好好的么?怎的突然变卦?”
赵锦默言,只一双眸子直直盯着画上的千瓣莲,而后回头冲俞淮安又行了一礼,抱歉道:“在下失陪。”
说罢,抬脚便要走。
赵文均正欲劝阻时,俞淮安倒是先他一步开口,说道:“将军留步,且听我一言,来我碧云阁的人,多是想听这出《霸王别姬》,自来便是座无虚席。再者,便是一睹我儿的风姿,将军若是弃了不听,实在可惜至极!”
赵文均在一旁连连应和道:“三弟,俞阁主说得极对,的确是出上好的戏,否则,我也不至于拉你出来一观,你若当真不听,委实可惜了!”
赵锦抬头瞧了眼二人,抿了抿唇,两袖一拂,矮身拱手行礼道:“无福一观,实在惋惜。”
话锋陡然一转。
“我意已决,先行告辞。”
说罢,不再听二人劝阻,便甩袖离开。
临行前,双眸深深望了眼壁上的画。
这一番变化来得是莫名其妙,让赵文均目瞪口呆,也不知是何处不对劲,又触了这位尊神的不悦。
赵锦离了偏堂后,原是想依着原路返回,却因一门心思都在方才那幅画上,一个没留神,途径一条岔路口时,往另一条走了,待走了半晌才发觉不对。
正打算寻个人问路时,正巧瞧见一座院子,院子里有方池塘,双眸一凉,两脚不受控制地往院子里走去。
步伐有些不稳,心神不宁。
院子里那座池塘里,里头的千瓣莲开得煞是好看,与方才画上的相较,更为生动。
池面风来水涟涟,珠珠晨露簇新叶,谁于水上张青盖,罩却红妆吐采莲,清风恰来入我怀,竟置我于凝香处。
大约,说的便是此情此景。
赵锦一双眸子直直盯着池塘里的莲花,呼吸一滞,踉踉跄跄地靠近池塘,池塘边围了圈栅栏,权当是个警醒,让路过之人留神,别一个不小心掉了进去。
另一厢。
宋砚好好拾掇拾掇一番后,正巧赶上来寻他的俞允,便同他一道前往偏堂。
俞淮安在偏堂后方的小院子里,临时搭了个戏台子,摆好桌椅茶水,瓜子花生零嘴什么的,极为用心。
身旁的俞允脸拉得老长,一脸不愉快,宋砚心想,约莫是不愿意和他一同唱戏,可偏又必须和他绑在一起,这一绑,便是许多年。
想罢,带着讨好的笑,想打破此时怪异的氛围,主动冲俞允搭话。
他扯了扯俞允的袖子,一步蹦在他右前方,歪着脑袋,冲他笑道:“俞允,昨日我采了许多草药,能换不少银子,我请你吃糖人可好?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糖人了!”
俞允将被宋砚轻轻拽在掌心里的袖子,猛地一拉,抽了回来,害得宋砚一个踉跄,嫌弃地拍了拍衣袖上的褶子,满脸不悦。
“宋砚,除了银子,你还能想点别的吗?俞家克扣你的月银了吗?还要你自己去采药换银子?还有,谁跟你说的我喜欢吃糖人?这玩意又甜又腻,我怎么可能会喜欢!”
宋砚笑意一僵,愣在原地,动了动唇角,眼角一酸。
“我看你平日里总是让蓼生替你买糖人,我以为,以为你很喜欢。”
俞允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宋砚,一双丹凤眼瞪得狭长,语气尖酸又刻薄,一刀一刀剜着宋砚的心。
“宋砚,你听好了,我,不稀罕什么糖人!你给我滚远点!有多远滚多远!没事别在我跟前晃悠,看见你就烦!整天叽叽喳喳,吵死了!”
宋砚双眸一暗,垂下眼睑,轻松应道。
“好。”
话毕,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摸了摸腰侧,顿时明白这股子不对劲从何而来。
虽然方才俞允才说了不要同他说话,然,此刻的情形,让他不得不主动撞上枪口。
“俞允,我的佩剑忘拿了,你先去偏堂罢,帮我同俞伯父讲一声,我稍后便至。”
俞允从鼻尖哼了一声,也不说答应与否,便快速地往前走,生怕身后之人赶上他,跟躲瘟神似的,急匆匆地离去。
宋砚立在原地,望着俞允的背影,苦笑一声,转身原路返回。
正行至一处院子的回廊处时,眼尾略略一扫,瞥见左前方不远处的池塘边,立了个人影,瞧着背影甚为萧索凄凉,一副想不开,意欲了却红尘,投湖自尽的模样。
宋砚心道:不好!
莫不是有人入戏太深,想寻个池塘了却残生罢?
自尽是小事。
碧云阁好不容易积攒的名声,若因此坏了,可就是大事了!
登时将要寻佩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急忙踱上前去,距离此人不过两三步时,步子生生止了下来。
面容愁苦憔悴不假,浑身疲惫颓然不假,身影萧瑟凄凉也不假,只是,此人长得实在是有几分熟悉。
赵锦疑惑的眸子向宋砚看来。
这一眼,宋砚总算是明白这股熟悉从何而来。
这不就是那日洞里被他调戏,欲拐回山里做夫人,却被气得吐了口血的俊俏小郎官么?
赵锦见此人衣着服饰华丽,妆容浮夸,身上着的也是宽大的水袖戏服,俨然一副唱戏的模样,猜想是碧云阁哪位门生,只是不知为何,一双眸子直直盯着他,满目震惊。
轻咳一声,嗓音略微嘶哑,病态不减。
“阁下为何一直看着我?”
闻言,宋砚回神,沉陷在方才的设想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模样怔怔地。
阁下,哪位阁下?
赵锦见此人一动不动,面容呆滞,心内不解,又出声唤道:“阁下?”
宋砚讪笑一声,终于明白这声阁下唤的正是赵锦面前的他,想来有这模样作掩护,此人并未认出他来,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莫不是回京城后,打探了他的消息,得知是在碧云阁内,才寻到这儿来,想报救命之恩罢?
既如此,可不能如了他的愿。
“公子原来唤的是我,一时走神没反应过来,见谅见谅,不知公子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处伤感?”
赵锦不答,只失神盯着池塘里的莲花。
默了半晌才答道:“这莲花,开得真好。”
闻言,宋砚随着赵锦的目光望了过去,左不过是一池子的莲花,好是好,这时节却也格外招蚊虫。
虽说是千瓣莲,层层硕大的花瓣托着花蕊,衬着一旁的绿叶,开得是很好,就是粉花配绿叶,看了这十多年,也腻味了。
“公子这就不知了罢!这池子里的千瓣莲乃是碧云阁阁主,心爱之人亲手所种,养在这方池塘里约莫也有二十来年,悉心照料着,自然开得很好。”
赵锦终是淡淡一笑:“嗯。”
这一笑,衬着点点病态,两颊薄红,双眸含泪,方才阴霾之色顿时少了几分,宋砚一边心内感叹此人相貌生得如此妙,一边趁机打探。
“公子方才,只是在赏莲么?”
赵锦心下疑惑,反问道:“阁下何以如此问?”
宋砚讪讪笑了一下,摸了摸眼尾处的一颗痣,不自然道:“倒是我想多了。”
赵锦愈发疑惑,挑眉望向他。
“咳咳——”
宋砚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我瞧公子盯着莲花入了迷,莫非很喜欢它?”
赵锦垂下眼睑,神色暗了几分,隔着些许距离,又因他浓如小扇的睫毛挡着,宋砚瞧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谈不上喜欢,只是,我母亲很钟爱罢了,连带着,我也多了几分在意。”
宋砚侧头望向池子里的莲花,彼时清风徐来,莲花的花瓣摇摇欲坠,终是垂了下去,落在了池面上,添了几许凄凉。
“既这般,不若我替您转告俞阁主一声,送些莲花去您府上,养在水缸里平日里观赏,也是不错的,公子意下如何?”
掩在宽大袖子里的双拳一紧,赵锦轻而缓慢地吸了口气。
“多谢阁下好意,我母亲,数十年前早已离世,再不能观莲了。”
嗳……
宋砚长叹口气,总算明白缘由了。
投湖自尽是假,睹物思人是真。
尴尬道:“对不住,我一时嘴快害得公子提起伤心事来,还望公子见谅。”
赵锦淡笑一声:“无妨。”
话毕,一时有些尴尬,二人本也不相识,此刻,不提莲花也别无它话可讲,宋砚也不想与他有过多往来,遂决定告辞。
“既如此,那我先行一步了。”宋砚矮身说道。
赵锦拱手行礼道:“阁下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