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岁岁放下茶盏,水葱似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瞧着桌子,发出“噌噌”的声音,她看向宋砚,眼里带着考究和试探:“你想,这长安街上,哪些地方消息最灵?又亦沾惹是非?”
闻言,宋砚轻笑一声,搂着枕头的手,枕在了下巴上,又伸了伸肩,懒散应道:“若说消息灵通,自当是秦楼楚馆之地,再则,便是畅书坊、碧云阁。”
楚岁岁笑道:“为何?”
“一则,人多口杂,达官显贵们,寻欢作乐、放松身心的同时,自是喜欢谈些政事,闲聊几番,加之地方摆在那儿,一来二去,寻常不便说出口的话,此刻,恰好说出来。尤其是青楼,可谓是其中翘楚。”
楚岁岁颔首,对此话很满意,又打趣道:“不错,模样虽狼狈了点,好在不碍事,我就怕你这一伤,连带着思绪也乱了。”
敢情,这是拐着弯说他脑子不好使了?
宋砚长吁口气,蓦地笑了起来,这笑,却是皮笑肉不笑,侧首盯着楚岁岁,咬着后槽牙说话:“岁岁,数日不见,我狼狈得很,你这张巧嘴,却愈发伶俐了。”
楚岁岁翘着兰花指,金线绣牡丹的手帕,堪堪捂着嘴,甚是腼腆地笑了:“不敢当!不敢当!只盼着你能好生养着,我这春风院,还等着你常来坐坐,这荷包,也等着你来填呢!”
“对了,你还没说是怎么溜进来的。”宋砚想起这事,很是好奇,一阵寒风吹来,这时日,寻常人吹着很舒适,他尚在病中,觉得有点刺骨,打了个冷颤,拢了拢被子。
楚岁岁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这笑,又让他一个激灵,打了第二个冷颤,她动了动唇角,宋砚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叩叩——”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有小童路过,听见里头传来的轻微说话声,不是很清楚,断断续续,一时不知究竟是否是宋砚醒了,遂小声问道:“宋公子?你醒了吗?”
遭了!
宋砚心里“咯噔”一下,房里平白无故多了位娇俏姑娘,他又在病中,这话要是被传了出去,指不定会成什么样。
侧头眼尾一扫,只瞧见一抹颜色艳丽的衣摆,牡丹花一闪而过,以极其快的速度,“咻”地一声窜过,窗子因剧烈撞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寒风里颤颤巍巍。
宋砚想,他大约知道岁岁是如何进来的了。
这个法子,悄无声息,很是妥当!
佩服!委实佩服!
春风院的头牌姑娘,楚岁岁。探病戏班子的公子,因二人身份不妥,怕惹闲话,只得翻窗而入,彼此互诉衷肠,这话头,让畅书坊说书的逮着了,必是这么个话本故事,让待字闺中的小姐们听了,一阵抹泪叹惋。
宋砚啧啧叹了一声。
小童见没人答话,又听见了里头传来的动静,径自推门而入,却见宋公子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不住摇头,嘴里一直重复念叨着“可惜了”。吓得大惊失色,丢了手里端着的铜盆,冲上前去探了探宋砚的额头,嘀咕了一声:“奇怪。”
宋砚蹙了蹙眉,好奇不已:“奇怪什么?”
小童缩回手,心里纳闷得很,挠头晃晃悠悠地走到门槛前,拢嘴大吼道:“宋公子醒了!宋公子醒了!宋公子醒了!”
一气呵成,也不管丢了的铜盆,瞥见窗子没关,忙上前关了,又自顾自的嘀咕:“奇怪,我明明关了窗的,怎么好端端又开了?宋公子,你很热吗?”
“什么?”宋砚望向他,一脸疑惑。
小童一手拢袖,一手指了指关上的窗子,说道:“我记得走前是关了窗的,不过是打盆水的功夫,这窗子又开了,真是奇怪。宋公子,是你开的吗?”
宋砚讪讪笑了笑,摸了摸眼尾处的那颗痣,轻咳一声,用手扇了扇风,不住点头:“是有点热,躺了这许久,给捂热了,再说,长时间关着屋子里也不透气,闷得慌。”
小童似懂非懂地点头,摆出大夫的模样来,叉腰教训宋砚:“宋公子,你生着病,身子弱,敞会儿风就行了,别着凉了!”
“一定!一定!我下次注意!”宋砚连连应和。
托小童的福,宋砚醒了的消息传遍了碧云阁上上下下,顿时忙了起来,请大夫的请大夫,抓药材的抓药材,炖滋补汤的炖汤,以及,抓好蛐蛐装在竹筒里,等着跟他一决高下的,里里外外,乱成一锅粥。
赵府。
一个下人正拿着帕子,打湿了水,仔细擦拭花瓶上的灰尘,神情专注,擦完花瓶,又走到赵锦床榻前,替他捻了捻被子,余光却瞥见,赵锦的拇指动了动,很轻微的一下,下人以为是自己晃了眼,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却又没动静了。
他拿起帕子,端起水盆,正准备离开,一声微弱的呼喊传来:“疼……”一回头,见赵锦右手捂着胸口,双眉紧皱,神情痛苦。
“来人啊!来人啊!将军醒了!快来人啊!”下人忙放下帕子和水盆,走到放门口,冲外面大声喊道,下人即刻去请府中的张大夫,又去将这事告诉赵文均。
下了早朝的赵珣,刚刚赶上这动静,才走到府中央的亭子里,见一行下人神色焦急,镰元叫了一个人来问:“出什么事了?”
下人见是赵珣,神色一喜,眉开眼笑:“大人,赵将军醒了!”
赵珣眉头突的一跳,甚是稳重的笑了一声:“好,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下人便拢袖快步离开,步子急得很。
待人走后,镰元站在赵珣身旁,心知赵珣心情不大好,在心里斟酌用词,小心翼翼问道:“大人,这次,可要去瞧瞧?”
赵珣蓦地笑了一下,眼神锐利:“自然,睡了这三天,三弟终于醒了,当大哥的不去瞧瞧,可不合适。”说罢,拂袖便径自往前走,镰元连忙跟上。
赵文均正在床榻上,由着婢女擦药膏,在佛堂跪了许久,膝盖磕出了一团淤青,青紫一片,不碰还好,一碰就疼得厉害,尤其是夜里睡觉时,一个不注意翻身,挨着被褥硬生生疼醒。那日,他虽是咬着不松口,后来身子实在吃不消,又害怕,怕赵锦突然醒了,身边没个细心的人照料,便松口认错,言辞恳切,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赵珣便放他出来了。
听着身前的下人说这事,蓦地抬头,大喜道:“真的醒了?”
“是,的的确确醒了。”下人回答。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赵文均口里念叨着,见婢女还在擦药,挥挥手让她褪下,扯下裤脚,套上靴子便要去看赵锦。
下人将他拦住了,神色犹豫:“二公子,您这膝盖,大夫说了,得擦药,迎霜居离东院可得走上好些距离,怕是会疼。”
赵文均丝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甩袖大步往前走,膝盖处果然传来细密的疼痛,他轻“嘶”口气,忍痛继续走:“无妨,三弟最为重要。”下人和婢女便赶紧上前搀扶他。
赵文均赶去东院时,正好在院门口碰见了赵珣,二人对视,赵文均默了半晌,推开下人搀扶的手,甩开身前衣摆,跪了下去,闷声道:“见过兄长。”
赵珣沉吟片刻,弯腰扶起了他,一派和善慈爱的笑望着他:“二弟为何行如此大礼?膝盖还疼着吧?快起来!”
赵文均顺势起来,退后一步,避开赵珣虚扶他的手,低头恭敬道:“先前犯下大错,虽已悔改,但自那事后,这是头一次见兄长,自当行一大礼。”这话说的,恭谨有礼,赵珣很是满意。
携了他一同进去:“一起去看看吧。”
“是。”赵文均应道,遂跟着赵珣身后。
其实,他行跪拜大礼的原因,并不是什么恭谨有礼、羞愧难当,而是以防万一,他越是听话逆着自己的性子走,顺着赵珣的脾性走,他与赵锦相处的时日,便能久些。这个道理,日子久了,便摸得熟了。
张大夫正在把脉,见赵府的二位公子都来了,连忙起身见礼:“老朽见过丞相大人,见过赵二公子。”
“大夫不必多礼。”赵珣温和笑道,“三弟如何了?”
赵锦自说了声“疼”后,便又晕了过去,不见醒来的迹象,张大夫叹口气:“老朽知道,将军在那场大战中受过很重的伤,听下人说他叫了声疼,想必是陷入了当时之景,重又切身体会了当时切肤之痛。”
“有无大碍?”赵珣神色虽波澜不惊,眼里却隐隐有关切和着急,自家弟弟受了伤,自然关心得很。
张大夫摇头:“无妨,好好睡一觉便能转醒。”
赵珣松了口气,点点头,对张大夫拱手客气道:“多谢大夫。”
张大夫连忙回了一礼,收拾好药箱挎在右肩上,对赵珣道:“老朽这就去写药方,交与贵府下人去抓药,大人宽心。”
“送送大夫。”赵珣对镰元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侧身相让,“大夫请。”便将张大夫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