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白灰墙石院,一扇挂着微锈铜锁旧木门,石瓦作盖,四角翘起,门匾上刻有“东院”二字,一左一右挂了个红灯笼。
竹影婆娑,风过,则奏出沙沙响声,松柏翠绿叶竹,辟出一方烟青色之地。其间草药香淡薄,混杂着浓郁紫檀木花香,令人心静神凝。
如此雅致之景,堪比文人雅士所住之地。
木门半虚掩着,潼安走在前方,两手推门而入,入目是一方四正格局,东西两侧为下房,西侧为东院婢女所居,东侧为小厮所住。两两相对,共计四间。中间有一口褐色陶瓷水缸,缸上刻有一朵盛放莲花,水里飘着幽绿浮萍与白莲,莲花尚是花苞,并未绽开。
二人绕过水缸,从右往前走,宋砚的眸子滴溜溜直转,打量四周时,注意到缸里种的是白莲,心下一时好奇,遂停了步子,兀自言语道:“欸?为何这水缸里种的是白莲?”
有人说话,潼安止住了脚步。
转身顺着看了过来,似是有些不解,歪头答道:“公子方才说什么?”
见潼安看来,宋砚伸出一指来,指着暂且只有花苞的白莲解释道:“你看,这口水缸里种的是白莲,方才池塘里却有成千上万朵千瓣莲,你说奇不奇?”
潼安不知奇不奇,却觉得宋砚此话甚奇,被他说的糊涂,歪头不解道:“不知宋公子此话怎讲?”
宋砚轻“嘶”口气,露出一丝困惑,“听闻先丞相夫人,即赵将军母亲甚是喜爱千瓣莲花,外头种的成片也是这个,将军既思念母亲,为何不种令慈生前喜爱的千瓣莲,而种白莲呢?睹物思人,这物什,总得对罢?”
话毕,潼安终于明白宋砚为何有此一问。
初入赵府时,少不得有四个院子来回跑的差事,一来二去发现这事,也觉得奇,府上的下人们闲来无事唠嗑时,说起过。
“公子不知,昔年将军曾种过千瓣莲,只可惜,水缸里不好养活,折腾了一个半月,便也全枯死了,只得换了寻常白莲花,暂且缓解将军的思母之情。”这话,都是听府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的,说起这事一个个都感慨万千。
若缸里不能养活,像外头的一样,种在池塘里不就行了,想是这般想,也问了出来,潼安却说东院里没有这样大的一方池塘。
宋砚又道:“为何不挖一块出来?”
潼安摇摇头:“挖方池塘出来,若换作其它院子,倒是个不错的法子,譬如西院,便可行,放在东院却不大可能了。东院是赵府里占地亩数最小的院子,统共就这么大,若再挖个池塘,下人们来来往往都不方便。夜深了,守夜当值的下人们,若一个没留神,掉进池塘里,可不是白白搭进一条性命去?再者,这事费财费力又费时,难办得很。”
“也是。”宋砚点点头,又丢出一个疑问来,“为何不移院呢?换个宽敞些的院子。”
想起赵锦落水那日,瞧见池塘里的莲花,睹物思人成那副模样,愁的不得了,不像是就这么罢休的性子,这个法子行不通,再换个不就行了。
潼安接着一问:“移哪儿去?”
大户人家的府邸里,院子多,大半是分成北院、东院、西院、南院四个院子,东院既种不了千瓣莲花,换别的地方不就行了?反正是一家人,不碍事。
他一一列了出来:“其它三院?北、南、西院呢?”
这话平平无奇,潼安听了吓得大惊失色,一脸骇然,想捂了宋砚的嘴,又急忙缩了回去,焦急道:“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赵国自来以北为尊、南为卑,当今圣上的皇宫居长安街北面,外接城门于南面,就是这么个理儿。赵府里的规矩也该如此,先丞相与其夫人在时,二人居北院,后仙逝,丞相大人赵珣,身为长子,年纪已可堪当大任,两位公子尚且年幼,掌家之权便落在了他手中,加之其年少有为,学业较之同期门生甚好,水到渠成地承了丞相之位。”
“北院自该由他住着,将军再怎么思母心切,也不能因此等小事,就越过兄长,挪去北院!”
又补充道:“尊卑长幼有序,若如此,岂不是乱了套?”
宋砚听得一愣,神色怔然:这个道理他从未想过,也甚少听说。五岁前,在乞丐堆里度日,哪有这么多繁琐规矩?被俞伯父带回碧云阁后,一起生活的都是年岁差不多的玩伴,贫苦人家的孩子,从小便没接触过这么多弯弯绕绕。性子养的很随意,从不拘这些。
他们不过是一介戏阁子唱戏的门生,有处地方住,有口饱饭吃,能穿暖衣,便知足了,犯不着学那些达官显贵人家的礼数。若看上一处地方,和俞淮安说一声,没人住,便允了,哪来这么多规矩。
不知是孰之幸,孰之悲?
以北为尊、南为卑?
管他东南西北,任他宋砚随便住。
脸上讪讪笑了一声,歉疚道:“是我失言了,不懂这些规矩。不过,北、南两院住不得,不还有西院么?丞相大人既住北院,南院不能住主人家,剩下的西院,想必是赵二公子所住。听闻他二人感情甚笃,为何不相换?”
潼安话头噎了一下。
这倒是不知晓了,心中斗胆有几个猜测:一户人家,若单凭厢房而论,东厢住的是儿子,西厢住的是女儿。夫妻二人看中儿子,也意味着东厢的分量,较之西厢更重些。
二公子不成器,流连风月无心学业。将军则有大人亲自栽培,悉心教导,看得极为重要,便允东院。或是,搬来搬去也麻烦的很,二人又都住惯了,一迁下人也得跟着迁。千瓣莲种不好也就算了,换成寻常品种的白莲,勉强算作替代,府上别的地方多的是,想看的话出了院门,随时可看。
又或是,堂堂一国将军,因此等女儿家才会有的心思,如此大费周章,这要传了出去,岂不坏了名声?
这些不过是他妄自揣测,挑哪一样,潼安都只敢闷在心里,不敢从口而出,敷衍着过去了,催促宋砚快些走罢。富贵人家府邸里不解之事多了去了,难不成要样样都抓着不放?宋砚不懂其中道理,潼安却懂。
宋砚皱了皱眉,见潼安一脸敷衍,也不再多问,随他一道往里走。绕过这茬后,入了前厅,左右各列了三把檀木椅,正前方厅中央放了一把椅子,较之其它六把更高些,更精致些,四面墙上挂了几幅山水画,皆是名家之手。
再往里走,便是赵锦所住的内院了。
潼安领着宋砚,与东院一个小厮交谈了几句,期间婢女奉上一盏清茶,一盘点心,供客人用食。
宋砚坐在木椅上,扭了扭脚腕,总算歇了口气:东院果然离得远,走了许久的路,直走的脚底板钻心疼,又不好意思抬脚揉脚,只得忍着。同时想着,赵二公子与他交好,天天来找他下棋聊谈,走大半个赵府,从西边走到东边,日积月累,想必定是身强体壮,健步如飞,跑个几千里路也一口气不喘!
不一会儿,二人说完话,与潼安交谈的小厮离去了,潼安上前道:“宋公子,您稍等片刻,下人已去传话,我还有其它差事,暂且先告退。”
宋砚笑眯眯地挥挥手:“去罢。”
潼安弯腰一福身,便走了。
另一厢,小厮去内院传话时,赵锦才起床,正让段楦伺候他穿衣。夜里后背的剑伤会发痒,却不能伸手去挠,一挠才结的疤会破,破了就得流血,伤口化脓发炎,又得发高热,折腾许久。
所幸就起身不睡了,忍着痒意,寻本书读一读打发打发时间,转移注意力。夜里睡不了好觉,早上自然贪睡了些。
小厮在门外大声道:“将军,先前您落水时,救了您的那位公子来了,说是想看看您,您可要见?”
救命恩人,又亲自上门拜访,岂会不见?
段楦替赵锦套上靴子,赵锦有伤在身,弯腰会牵扯伤口,抬头瞧了眼赵锦的脸色,拿了主意,替他答道:“好生请进来。”
“是。”小厮应道,转身折返至前厅,对着宋砚毕恭毕敬道:“公子请随我来。”
赵锦门外有两个下人守着,垂目不言,脊背挺直,小厮高声道:“将军,宋公子来了。”
段楦手上加快速度,替赵锦套上外衫,明显察觉出他身子一僵,不作多想,拿过架子上的腰带,同时答道:“请进来。”
“是。”小厮推开门,侧身对宋砚作了个“请”的姿势,冲他福了一礼,便走了。宋砚颔首,待他走后便进入房中,一脚跨过门槛的同时,细细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起先是一张镂空雕花木桌,四周环绕五个实心檀木矮凳,桌上搁有一个器皿,盛着白玉琉璃壶,和五个琯玉琉璃杯。往右,是一方书案,案上几只紫毫笔挂在架子上,一方砚台,一块黑墨,几张宣纸,一摞书册子,整整齐齐摆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