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后方,除了一把檀木雕花椅,有一个花梨木雕梅竹兰菊架子,空格里叠着一堆卷册子,册子下方吊了个木牌,牌上刻的是书名。
粗略一眼扫去,皆是《孙子兵法》、《六韬》、《虎钤经》、《练兵十纪》之类的兵书,书是好书,于他而言却无甚意趣。然,矮脚处一个不起眼角落,虽覆尘埃,却有一本厚厚的《神农本草经》,侧望去,纸张泛黄,甚是显旧,想必是被人翻阅的次数多了。
往左,一道镂空雕花屏风,挡住了他的视线。
透过这扇屏风,两个身影影影绰绰传到他眼中,一个正在给别人穿衣,一个正由着别人给他穿衣。听见外头的动静,二人齐齐侧头望来,穿衣男子手上握着的腰带一松,连带着外衫,堪堪掉了下来,斜挂在胳膊肘上。
眨眼间,那人已穿戴整齐,随后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一道欣长身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看清此人相貌和打扮,宋砚不禁心内惊叹一声。
好一个俊俏潇洒的郎君!
一身水墨色云纹宽袖长衫,腰间系有一根两指宽银丝腰带,佩一枚纹竹青色玉佩,镶竹雕花白玉冠,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并气宇轩昂,丰神俊秀,温润不假,气势亦足。
这一眼,让他惊为天人。
想起古人云: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约,说的便是此等非凡容貌和气度。
赵锦侧身绕过屏风,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端正放在腰侧,迈着步子,好似携万千清冷霜雪于一身,略略一抬眼,瞧清宋砚的容貌,神色一僵,呼吸一滞,透出几许愕然来。
今日,宋砚穿的是一身竹青色衣裳,料子很朴素,穿着却很舒适,风来时不觉冷,燥热来时不觉闷。
段楦跟在赵锦身后,一身锈金线黑衣,手腕处一对黑色护腕,戴一黑玉束发冠,脚踩黑色长靴,见赵锦怔住,又见宋砚一双眸子,直愣愣地盯着他家将军瞧,以为将军心生不快,故意咳了几下,绕过赵锦上前一步,挡住了他,提醒道:“宋公子?”
闻言,宋砚回过神来,接触到后者疑惑不解的眼神,收回打量的目光,干笑几声,以掩饰尴尬,抱拳弯腰,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碧云阁门生宋砚,特来拜访将军。”
宋砚……
赵锦心内默念一遍这个名字,绕过段楦,走到木桌旁,拂袖拿了个琯玉琉璃杯,倒了一盏茶,问道:“宋砚,宋衍之?”
他这么一问,宋砚便知晓,赵锦知道他的身份了,那日山洞中救他一命之人,是他,胡言乱语要抢他作压寨夫人之人,也是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硬着头皮讪讪笑道:“正是在下。”
“好名字。”赵锦轻声道。
将方才倒的一杯茶水,推到了他坐着的对面木桌上,客气道:“宋公子请坐。”又吩咐段楦,“你先下去罢,我与宋公子谈谈。”
谈什么?
救命之恩还是气得吐血之仇?
宋砚心内腹诽道:别的词不用,非要用“谈谈”,他不过是救了赵锦一命,二人此前并不相熟,谈谈?谈如何拜把子,结为桃园兄弟,以表谢意么?
想罢,噙起一抹甚是谦逊的笑来,对赵锦道声谢,便挺直背脊,坐到了木凳上,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触感生凉,这杯子的成色,得花不少银子罢?
段楦面露迟疑,一时担忧,赵锦身子还弱着,若这人起了歹念,意图不轨,转念又一想,将军武功高强,虽在病中,身手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又在赵府里,谅他也不敢做什么错事,遂点头退下,关上房门,心中却不敢懈怠,一直守在门外,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大有一不对劲,就破门而入的架势。
门外守着的下人,见段楦鬼鬼祟祟地附在缝隙处,伸长了脖子往里瞧,恨不得贴上去,虽谨记“恪守本分”四字,看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得心生好奇:这位于将军有救命之恩的宋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外头气氛诡异,里头也怪的很。
方才赵锦的话头,吓得宋砚出了点汗,掌心微湿,端着琉璃杯,一口接一口地喝,眼神直直盯着杯里,数水面飘了几片茶叶。
赵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他半晌,终于淡然开口道:“那日山洞中,救我一命的是宋公子罢?”
宋砚连忙搁下杯子,端正背脊,坐的腰杆笔直,凝神点头:“是在下。”
不知为何,与这位将军相处时,先前不知他是威名赫赫,驰骋沙场的将军,又遇上的是他狼狈虚弱之时,一时得意忘形,才敢胡言乱语。现下二人独处,一股肃寂之气于无形中散开,叫宋砚不住心虚,有种被老师叫去听训讲经的惶恐不安感。
许是他太过不自然,脸颊微红,额角溢出薄汗,赵锦一愣,缓了缓神色,语气比之前温和些,说道:“宋公子不必紧张。”
宋砚抬头,干笑两声,摆了摆手:“不紧张,不紧张,将军性情随和,很好相处,怎会紧张?”心中却不住腹诽:这莫名其妙的肃寂感,任谁与这样一位手上沾过许多鲜血之人独处,又不相熟,还说了不得体的话,都会心慌紧张!
这话是场面话,赵锦却好似信了,以为他真的不紧张,便继续说道:“算起来,宋公子救了我两次,大恩无以为报,公子有何所求,我赵某定会满足。”
宋砚一愣,连忙起身,婉拒道:“在下别无所求,将军为国争光,护天下百姓太平,此等小事,不用放在心上,还请将军养好身子,早日痊愈,才不辜负当今圣上,乃至万千百姓期望。”
赵锦起身,要来扶宋砚,被后者巧妙躲开,身子一僵,却只得缩回手来,又问了一遍:“你当真无所求?”
常人嘛,求得无非几件事。
一愿家人康健,二愿事途顺畅,三愿此生富贵,四愿佳人相伴。
他宋砚么,说无所求是假的,但求的却不是此四件,且,他所求之事,远比这些来得更难办,或许努力寻找一番,最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者,留点希冀总是好的,好过原以为能水落石出,却道是庄生晓梦,浮光梦影,仅是徒欢喜一场罢了。
宋砚是个孤儿,但他坚信自己不是。
午夜梦回时,他曾被惊醒过,梦里有两个画面印象深刻,梦里的感情也刻骨铭心,让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这梦是假的。
梦里,有一个簪绢花妇人,面容姣好,温柔含笑,将一个幼童抱在怀里,手中拿着一个赤色拨浪鼓,摇起来“叮咚”作响。幼童大约两三岁的年纪,最喜爱这类物什,咧嘴笑着要来抓拨浪鼓上的绳子,妇人“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逗的他“咯咯”直笑。
如此温馨,如此美好。
是寻常人家一起吃顿饭的温暖,是与亲人赏月闲谈的惬意,是一家子玩闹时的自在逍遥。
画面一转。
妇人怀里没有抱着幼童,幼童已长得高了些,壮了些,被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抱在臂弯里,拨浪鼓在男子手中,男子噙着慈父般的笑,哄这幼童叫一声“父亲”,叫了才给他要拨浪鼓玩。三人皆眼含笑意,然,宋砚注意到,这妇人是粗布衣裳,男子是锦衣华服,猜测二人身份地位相差甚远。
这梦,太过真实。
从梦里惊醒,胸口会一阵阵地疼,明明是这样温馨美好的梦,却是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妇人或许是他母亲,男子是他父亲。
他,并非是个孤儿。
可是,若非如此,为何他父母要弃了他?为何要将他丢至乞丐堆?他才五岁,五岁大的孩子,能养活自己吗?这是将他往死路上逼啊!!
想起那段日子,宋砚一阵心悸,掌心越来越湿,神色也不大好,额角汗水越来越多,十指握拳,狠狠攥着。
赵锦出声道:“宋公子?”
这一声沉稳有力的呼唤,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幡然惊醒,发现桌上的琉璃杯,已被他无意识打翻,浸出一滩水渍。宋砚稳了稳神,拂袖擦了擦桌上的水珠:“抱歉,在下失态了。”
赵锦道:“无妨,公子可是想到什么了?”
宋砚勉强扯出一笑来:“不是什么大事,打翻了茶水,还望将军见谅,一时不慎走神,竟没注意到。”
赵锦温和一笑,衬着水墨色的衣裳,一副淡然洒脱的模样,倒真让宋砚放松了下来,赵锦说:“水渍等它干了就行,宋公子不必如此。”
他说的是,宋砚顺手用衣袖擦拭的事。
宋砚脸一红,收手讪讪一笑,摸了摸眼尾,诚实道:“平日里在碧云阁,也总打翻茶水,次数多了,竟养成了这个用衣袖顺手一擦的习惯。”
赵锦弯了弯嘴角,绕过这茬,盯着窗外靛蓝色的天,话却是对宋砚说的:“那日我见你好像甚懂药理?我伤处的草药,是你挖来捣碎敷的,且,医术你也略识得几分,可是有人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