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五斗米折腰,他翻阅草经医书,上至《神农本草经》,下至《思济堂方书》,又至《新修本草》,说不上倒背如流滚瓜烂熟,却是耳熟能详,在外行人面前,半吊子的水平,装装样子足矣唬弄得了许多人。
思及此处,宋砚颇有些不好意思,赵锦明显是个内行人,让他有点班门弄斧的傻感,讪笑几声说:“请个先生太费银子,我闲来无事翻着玩儿,时日久了,一来二去看得多了,因此有了个大概印象,算不得什么。”
之所以说赵锦是内行人,单看书架子上的那本边角泛黄旧褶的医术,便能猜测一二。
赵锦眼里溢出一丝赞许,一手轻敲木桌,一手搁下茶盏,撑着桌角起身,随着他一起,宋砚也赶紧跟着起身,二人近乎速度一致,他说:“后院种了几棵紫檀花树,许是我近日病着不曾照料,花瓣的颜色淡了许多,且香气也不再浓郁,有轻微腐烂之味,我思来想去,不知是何缘故,烦请宋公子替我解答一二?”
“腐烂之味?”宋砚兀自呢喃道。
赵锦点头,沉吟片刻说道:“花尖呈淡褐色,腐烂之味便是从花尖上传来的。”
宋砚摸了摸下巴,心下琢磨不透,紫檀花树他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真容,一来这树珍贵得很,寻常人家难以见到,二来他不过是半吊子,想卖草药换银子罢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若是能为将军解惑,自然是好,可我这半吊子水平,”宋砚腼腆一笑,“多半是要辜负将军的一番好意了。”
“无妨。”赵锦应道。
既如此,宋砚也不再扭捏,侧身相让,对赵锦说道:“将军请。”
赵锦颔首,拂袖往门外走,一推开门,正巴巴贴在门上偷听的段楦扑了个空,身形一个踉跄,往前栽倒下去。一双白靴赫然出现,叫他硬生生稳住了身形,再抬起头来时,他满眼困惑不解:“奇怪,这门上的木头天天都有人打扫,怎的还积了厚厚一层灰呢?”
与此同时,他伸出一指来往缝隙上一揩,啧啧叹了几声,恍然大悟道:“定是洒扫下人们不当心,哪日得了空我得去说道说道!”
赵锦睨了他一眼,也不拆穿,甩袖抬脚跨过门槛,不咸不淡地下了命令:“去三百里外的山上,挖一袋黄土来,为表诚心,不许坐马车。”
三百里?还不许坐马车?
段楦垮了脸色,正欲辩解几句,同赵锦讨价还价,看三百里能不能变成三十里,还没来得及开口,赵锦早已走远了,只能瞧见一抹水墨色的衣袖,顿时垂头丧气地靠在门边。
宋砚非常清楚,三百里外没有一座山,至于有无黄土他就不知道了,但山确实是没有的,假意咳了一声,顺口安慰他一句:“辛苦了。”
被安慰之人却不领情,听他说了这般友善的一句话后,狠狠瞪了他一眼,眼带锋利刀子,恨不得将他浑身上下的皮,全部剜下来。宋砚吓得一抖,心内感叹了几句:罪过!罪过!摇摇头连忙跟上赵锦。
善哉!善哉!
以他半吊子的医术来看,这人面红耳赤,双目血丝斑驳,燥气甚重,双拳紧握轻微颤抖,想必是上火了,得来张方子抓点药,去去火气。
走了大约十来步,透过赵锦的背影,瞧见了一道院门,是漆着红木造的栅栏,绕成一圈围着。推门而入,扑得满怀草药清香,混杂着一丝檀木花香,顿觉身心舒畅。
因方才与段楦说了几句话,耽搁了些,是以他正跨着大步走,刚经过木栅栏,便瞧见左右两侧各放了个水缸,白瓷外嵌,红木内里。水缸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然,这水缸四周的摆设却奇得很。
水缸紧邻木栅栏,旁侧种的是一片竹林,翠叶嫩尖,缸沿架了个削半竹筒,筒尾处接竹子。竹尖上的晨露珠,滴落叶尖,顺着竹筒滑至水缸里,“叮咚”一声,清澈入耳。水里种着晚玉白莲,然,花蕊赤红,似一滴啜泣出的血泪,花瓣尖泛黑,似墨水一染。衬着月白色的花瓣,有种别样的感觉。
宋砚不由得停了下来,凑上去细看,疑惑道:“这莲花,生得委实诡异。”
听到他兀自说话,走在前面的赵锦侧身而返,见他神情专注地盯着水缸,问道:“宋公子,你方才说什么?诡异?”
宋砚不曾抬头,仍旧盯着水里的莲花,愈发觉得心有异样,花蕊处赤红得不像话,不受控制地颤颤巍巍,他伸出一指来,想去碰这花蕊。赵锦及时将他拦住:“不可!”
被这一声猛喝吓得心一惊,手指一颤,落到了旁侧的玉色花瓣上。宋砚抬头:“有何不妥?”
“此花名唤祈安玉莲,模样与寻常晚玉白莲相似,但花蕊呈赤红色,花尖泛黑,其花蕊有毒,碰者可至肌肤溃烂,皮肉一层层脱落,泛出花蕊同色。而血肉内里发黑,与花尖同色。”赵锦慢慢解释道。
闻言,宋砚干笑一声,连忙缩手背于身后,起身后退几步站定,沉吟一声道:“听将军这般说,这莲花既有毒,为何种于此处?若说将军不识得,误打误撞种了,可将军不是晓得么?”
赵锦怔然片刻,神色肃然起来,他走上前,指尖缓缓抚过玉色花瓣,怅声道:“这祈安玉莲,是府上一位老者所赠,他说这是母亲生前种过的。父亲在世时,练武时常容易走火入魔,燥气攻心。祈安玉莲花蕊虽有毒,但其香有凝神安心之效,母亲甚喜莲花,便让人养在水缸里,水缸则放在父亲练武之地。”
“其香有凝神安心之效?”宋砚重复了一遍。说罢,顺势往前一凑,轻嗅花香,然而,除了一丝轻微的香火纸烛气息,别无它味。
“为何我闻着是香火气?”他不解。
赵锦答道:“虽是香火气,却确有凝神安心之效。自母亲种下祈安莲花后,听府上之人说,父亲的脾性确实温和许多。”
宋砚颔首,抬头时又嗅了一下,还是轻微的香火气,然,从这香火气中,他好似察觉到一丝别的气息,但微乎其微,说不上来是何味道。
“原来如此。”他了然道。
“走罢。”赵锦说,随之转身往前。
略过两个水缸,宋砚跟着往前走,稍稍侧首回望,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罢了,他摇摇头,摒去纷杂思绪。
后院除了来时的一道木栅栏,两个白瓷水缸,两片翠叶竹林,眼前是一条鹅卵石子小路,路的尽头是一方圆石桌,五个环绕石矮凳。四周种满了种类繁多的草药,七棵檀木花树在路的岔口处,围成一圈,中央是一座五方石高台,边角处各立有一盏烛台,台上放有未燃尽的蜡烛。
他惊呼一声:“好多草药!”
赵锦闻言一笑:“宋公子可识得全吗?”话里带有三分考究,四分试探之意。
宋砚摸着下巴,左手环胸右手伸出一指来,指向一株翠叶成爪状,石榴形红果子,叶上经络分明,罩着一层白丝,“三七。”又转身指着另一株草药,小枝紫褐色,平滑无绒毛,具纵阔圆形皮孔,浅白棕色,说道:“辛夷。”
言毕,揣着双手挑眉道:“将军,可还要我一一说出院子里的其它草药之名?看我能否识得出?”
此话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赵锦又道:“我且问你,三七、辛夷二草有何用?”
“辛夷有祛风散寒、温肺通窍之用。三七有化瘀止血、活血止痛之效。皆是寻常人家用的起的,大多上山砍柴时受了伤,掉进坑里崴了脚,或是踩空摔了一跤,都有大用途。”
自然,最为重要的是,更好换银子。若挖些不常见的药材,街上那王大夫必定同他讨价还价,说这草药不值钱,价格使劲儿往低了压。宋砚吃过这大亏。
“将军可还想考什么?”宋砚问他。
赵锦不再多言,只往前继续走,隔了半晌,声音悠悠从前方传来:“去看看紫檀花树。”
踩着坚硬咯脚的鹅卵石子路,来到了七棵花树前。宋砚走上前去,两指捻住一朵紫檀花,侧头问赵锦:“将军,可容我摘一朵?”
赵锦颔首,示意他摘。
得了许可,宋砚踮脚摘了一朵下来,平摊在另一只手掌心上,一指尖将花朵翻了几下,疑惑喃喃自语:“奇怪,为何花尖会呈褐色?且有腐烂之味?”他凑近掌心,嗅了嗅,是有股腐烂的糜臭味,又猛吸一口气,从这股腐烂味中,好似嗅出了一丝别的。
他思忖了一会儿,这股味道很熟悉,同方才水缸里的祈安玉莲相比,那股味道陌生而怪异,这次却很熟,好似方才就闻过。
“如何?”赵锦见他蹙眉深思,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