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还得等我回去细瞧一番才能得出个结论,介时再来回禀将军。”
赵锦抬头一瞧,一抹淡褐色在紫花瓣上尤为突兀,略一沉思下,颔首应了这事:“也好。”瞥见宋砚一人发起呆来,眉头紧锁,一双眼睛耷拉着,直直盯着他掌心里攥着的花,不知如何作为,顺口一问:“怎么了?”
五指一摊,掌心里赫然现出那朵被摘的紫檀花,娇嫩柔弱,正静悄悄地躺着。宋砚有点无奈,磨磨蹭蹭半天,还是说了出来:“这花,我总不能一直攥在手里。这时节,天气愈发炎热,等到晌午日头大了,手心里闷出些汗,它估计没个花形了。拿回去也瞧不出个究竟来。”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如此。
赵锦淡笑一声,从腰侧解下一个荷包,金线绣莲,墨纹云绸。掏出几个沉甸甸的银子,一把扔在石桌上,将荷包递给他:“拿这个装着吧。”
缝荷包的料子贵重,又是从武安将军身上卸下来的,说不准是日日佩戴的贴身之物,还是偶然兴起戴的。
宋砚连连摆手,不敢接过:“将军这可使不得。这荷包还是您装着银子,我笨手笨脚的,要是一个不小心弄坏了,划了急道痕出来,日后送还时少不了一顿责罚,您还是自个留着。”
“一个荷包而已。”
声调平缓,听不出语气来。
赵锦扯开荷包佩绳,赤喇喇敞开,一手握住宋砚的右手腕,左手小拇指勾着绳子,从他掌心里拿起紫檀花,自然而然地放了进去,将绳子系紧。
他的食指滑过掌心时,心底激起一阵颤栗。
赵锦食指指腹粗砺,有点咯手。宋砚常年累月的洗衣服、干粗活,肌肤却比一个养尊处优的赵府少爷更细皮嫩肉。虽说男儿舞刀弄枪,又是个将军,平日里磨出了茧子也不稀奇,但这么厚一层,也难得了。老茧子磨出的硬皮,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暴晒一天后僵硬又咯手。二人掌心与食指相碰,弹指一瞬,宋砚愕然,睁大双眼愣在原地。
“荷包不用送回,省去担忧。”
沉稳有力的一声,将宋砚走丢的神智拉了回来,再回神时,不知何时,赵锦已将荷包挂在了他的月牙白色腰带上。
一黑一白,却分外和谐。
想起正事,宋砚问他:“紫檀花从淡紫色变为褐色,散发腐烂之味,最早出现这种情形的时候是?”
赵锦沉吟片刻,也不知何时。从他不慎中了陷阱,到落水高热不退,这些时日几乎都在床上躺着,后院的花草药,都是经段楦之手照料。说来,这也算是他第二次来瞧。近点说,是重伤大病一场后;远点说,大战前几日忙着操练军队,顾不上这些小事,一回到赵府就闷在书房里,苦读兵法谋略。
“不知。”
宋砚垂在衣袖里的手,抚了抚荷包上繁冗的绣纹,对赵锦说:“在下暂时有个猜测,这棵紫檀花树种的年成已久,前几日下了几场暴雨,来势汹汹。许是根部因此损伤,雨水积在土里,紫檀花树喜干燥,根部浸水过多,又排不出去,导致腐烂也有可能。可否容我摘几朵树顶上的花?”
赵锦颔首。
话音刚落,眨眼间的功夫,宋砚三下两下挽起袖子,硕大卷衣摆扎在腰带里,吭哧吭哧地抱着树干爬了上去。紫檀花树“簌簌”的哀叫声此起彼伏,颤颤巍巍抖下一地翠叶。
荒……荒唐!
赵锦心里咯噔一下,窜起一股怒火,不由自主地心生不快。如此行径,乃是无礼至极。
多年来礼数周全,仪表端正的教养,早已刻在了骨子里,他盯着头顶上方,掩在紫花绿叶中爬得正起劲的宋砚,大声喝道:“怎可如此莽撞!”
紫花绿叶中的宋砚全神贯注,压根没听见这声暴喝。打从以前爬隔壁王大娘家的柿子树,被人家抓了个正形,狠狠打了一顿后,已许久不曾爬得这般畅快淋漓。
他满脸餍足,不远处有截枝干,树干粗硕,瞧着挺结实,便爬了过去,斜靠在上面,两只腿吊儿郎当地挂着,打圈晃荡。猛然一低头,瞥见树下脸色不大对劲的人。
准确来说,是青白交加,怒意满满。
宋砚一愣。
头侧一朵紫檀花迎风摇曳,正好在他鬓角边。从赵锦站着的地方望来,他就像个姑娘家似的,耳边簪朵淡雅的紫花,得意洋洋地垂睨他。
愣了一会儿神,双双对峙。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怎的好端端,自己一个顺手又爬树了?忘了这是在赵府,不是隔壁王大娘家。
“咳咳。”宋砚干笑一声。
佯装随意地拍拍手上的蛛网,一本正经说:“将军,您方才说什么?别看这树看着不高,爬起来可费劲了,我爬得专注,一心想替将军解惑,这不,没听见您刚才说的话。劳烦再说一声可好?”
这语气,配着这姿势,嚣张又挑衅。
赵锦怒气更盛,火苗噌噌直窜,指着他:“无礼!”
中气十足,威慑力甚强,堪比火石。这话吓得宋砚一抖,身形一颤,打了个哆嗦,差点从几人高的树干上摔下去。勉强稳住,讪笑一声说道:“将军息怒,别气着自个。您不是允了我摘顶上的花吗?可不就是让我爬树的意思?得了您的吩咐,我自然得快马当先!”
“胡闹!”赵锦喝道。
气得衣摆跟着一颤一颤地抖,他怒道:“爬树如此失礼,大可用梯子!”
这副模样,一时让宋砚又走起神来,他说的话左耳进,右耳顺着就出。想起初见那日,偶然救了赵锦,洞中一番对谈,“竖子”、“混账”、“胡闹”、“无礼”、“莽撞”。一串串词加起来,好像他是个很重礼数的人。又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一言一行,都透露出这是个骨子里教养根深蒂固,板正之人。
宋砚琢磨着,这种人心肠硬却良善,倒不怎么畏惧了。
“将军恕罪,反正这树爬也爬了,顺带让我先摘了花来,再来问罪。”说罢,继续往树顶上钻,随便挑了几朵,丝毫无惜花之情,堪称辣手摧花最佳人选。两指弯曲一折,就扔进了荷包里。
一串动作一气呵成,蹲在树干上系好荷包带子,两手撑着树干,麻利地翻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毫不费劲。这么高的树,寻常百姓从上面跳下来,要么骨头摔坏,要么腿断了落个残废。
若要平安无事,除非这人有些武功在身上。
等到直登登立在赵锦身前,与他相对而望,树上坐着时的一腔戏语,望着这样一张冷然的脸,默默咽了回去。
他怂了。
赵锦比他高半个头,他踮起脚才能与他平视,只能仰着头。板着个脸,倒跟被他胡言乱语调戏一番的脸色差不多。
果不其然。
“君子正言行,举止需尊礼。忌爬树、偷盗、淫乱、胡语。宋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此刻我不得不劝诫一声。”
半柱香过去了。
一本本劝导男儿如何作为,如何言行举止得体,如何仪表姿态端正,方可成为君子的古书被搬了出来。什么“止于行”、“兢于心”、“雅于身”、“淡于欲”,轮番上阵,说教得宋砚脑袋瓜子疼。须臾,又得出了个结论:赵锦这人,被《慎行明身》荼毒得太深。
“将军等等,暂且听我一言。”
滔滔不绝地赵锦被打断,露出不满来,一双瞪得浑圆的锋眼看向他,大有要搬出“他人言语时不可阻断”的架势。好在止住了,语气里藏着怒气,却不失礼数:“请讲。”
“方才我摘了几朵花,”宋砚解下荷包,刻意挑出三朵来,平放在掌心里,指着其中一朵说:“将军您瞧,这是我伸手就能摘到的,最下半部分的花,花尖泛褐色。”
又指着另外两朵说:“这是在树顶上摘的,您发觉有什么不对没?”
“有何不对?一朵花尖泛褐色,一朵未泛而已。”赵锦说。
宋砚神秘一笑,摇了摇头:“是这样没错。但这两朵都是在树顶上摘的,怪异之处是,泛褐色的一朵面朝后院院门,紫色反之。而底下摘的,也是面朝院门,也变色了。方才我粗略地扫了一眼,树顶上的花,都是这样。只要朝着院门,就会腐烂变色。将军您说,这事蹊不蹊跷?”
“是蹊跷,这是为何?”赵锦问他。
宋砚也不知,只是自打进后院开始,总觉得有股异样之感,“暂且不知,容我回去想想。”
又问他:“将军的后院只有您常出入吗?”
赵锦回答:“除了我,还有段楦。”
宋砚想了想:“是在您房中伺候的那个护卫?那个现下跑去挖土的护卫?”
赵锦颔首,末了,顿了顿:“宋公子此话何意?”
宋砚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随口一问而已,将军不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