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辰时。
朝阳初升,懒洋洋地撒下一地光辉,蝉鸣声此起彼伏,赵府里人声嚷嚷,穿着粗布衣裳的下人们,有执着鸡毛掸子的、捧着盛德锦瓷花瓶的、拿着剪刀修理花枝的,忙得不可开交。最为热闹的,当属后厨,里头的厨娘们为今日到来的客人,早早做准备,使出浑身解数,备下一桌佳肴。
一人宽肩窄腰,身着青墨色衣裳,大袖松衫,发丝用一根玉簪,随意挽起,气势如虹,正垂手负立于廊下,指挥奔走的下人们。
“花瓶擦仔细了,要一尘不染。”
“廊角上结了一团蜘蛛网,扫去。”
“椅子缝隙里落了灰,擦了。”
“盛德锦瓷花瓶,放于矮椅旁,别挡着那株松香树。”
下人一一应了声,赶紧拿着鸡毛掸子和抹布,匆匆搭着木凳,擦尘屑的打湿了帕子,重又细细擦一遍,花瓶摆放位置不对的,又照此人的吩咐,挪了一下。
赵珣背着手,斜靠在廊下的柱子上,对此番忙碌之景很是满意,镰元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忙虽忙,却处处井然有序的情形,他上前冲赵珣说道:“大人,宋公子来了。”
“请至偏堂。”赵珣简略说道。
“是,您可要去偏堂候着,这儿由我来看着?还是您继续盯着,我去招待他?”镰元问道。
赵珣眉头一蹙,一个婢女不小心,将廊角上的蜘蛛网,扫到了花瓶里,还落了些在清水铜盆里,“你我都不用去招待。”
镰元迟疑道:“大人,是否有些不妥?”
那婢女太过粗心大意,甚至打翻了盆里的清水,溅在了地上,延出一片湿处来,赵珣的眉头蹙得更深,如此井然有序之景,被这么一破坏,有些杂乱无章了。
眼睁睁看着赵珣上前,去训这个婢女,镰元心知,方才问的话,是没有人会回答了,便在赵珣身后福了一福,即刻下去吩咐,唤了一个下人去传话,又吩咐人随后领着宋砚去偏堂,里头备好茶水和点心,等着他来。
这厢,宋砚在赵府门口等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府门前的四个护卫和下人,都一板一眼地站在原地,目不斜视,不与他闲聊。
于是,他兀自打量起这座府邸来。
这是他,头一次来赵府。
瓦是上好的琉璃红瓦,围墙是緋红色和的泥石,房檐四个边角上,分别雕着小型的四只神兽: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兽雕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叫人心生敬意,门下两座石狮子,相得益彰,炯炯有神。屋檐中央处,立有一盏明灯状物什,灯蕊以明珠镶嵌,作烛光。四个护卫身后的铜门紧闭,铜锁上也雕着石狮像,轻轻一叩,铜锁便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心下不禁长叹一声:富贵人家!
“咯吱”一声,厚重的铜门从里面被打开,出来一位老者,鬓角斑白,面容慈祥,两颊上松散挂着的肉,更添平和之意,后背微佝偻,对宋砚弯腰一福身:“宋公子,我是赵府的管家,张伯,您请随我来。”
“是。”宋砚应了声。
随着张伯一起往里走,跨过一尘不染的门槛时,他身子微微一顿,回头一望,瞥见那扇沉重的铜门,重重一阖,将府内外隔开,瞧不见房檐上四个边角,只能望见,四方的天,四方的院子。
一时胸口有点闷,透不过气来。
都说家业越大,府邸越大,这府邸里的天,还是四四方方的,里头的水却越来越深,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理。
入了赵府,途径一条宽敞的石子路,石子是青白色鹅卵石混杂,两色交错,成了一道风景,石子路旁假山重叠,松香树掩在石头后,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叶尖,四周是回廊环绕,依稀听得见流水叮咚声。
途中,宋砚在一处回廊拐弯时,眼尾一瞥,望见一个下人,约莫三十来岁,鬓间微白,发丝凌乱,却生得剑眉星目,一双眸子里透着聪慧,向他看来时,不减锋利。
他脚边放着一个木桶,手中拿着一个木瓢,正给府里的牡丹花浇水,见宋砚望来,二人目光相撞,燃出一丝火花,后者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这一眼,令宋砚心生几分怪异之情。
张伯见他往此人瞧,解释道:“这是赵府一个打杂的下人,中年丧妻丧子,孤苦伶仃一人,将军看他可怜,便留了下来,寻常浇浇花,除除草之类的。”他指了指脑袋,“这儿不大好使。”
是么?
宋砚想起那人带着刀子似的的眼神,聪慧之意浮于眼中,像匹山中恶狼,而不像是脑子不好使的人。
绕过几条长廊,终于到了偏堂,有两个下人早已候着,一左一右站在椅子旁,张伯领着他去坐下,倒了一盏茶,茶水取自天山雪水而泡,茶香清冽,沁人心脾。张伯福身道:“宋公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丞相大人来。”
不多时,张伯回来了,一脸歉意对宋砚道:“大人此刻有急事,府上的婢女不懂事,打坏了府中价值连城的花瓶,脱不开身,特此吩咐我陪宋公子四处逛逛。公子若嫌累,便带您去厢房歇会。不知您意下如何?”
四处逛逛倒也好,瞧瞧府上的气派之景,宋砚欣然答应,脑中灵光一闪,问张伯:“张伯,我想去看看赵将军,同他说几句话,不知是否方便?”
张伯眸光一闪,和蔼笑道:“不知宋公子要说什么?让下人代为传话即可,这儿离东院有些距离,可别累着公子了。”
甚是体贴。
宋砚笑眯眯道:“无妨,无妨,多走走更好,府上景色如此美妙,我正好开开眼,就不劳烦张伯了,还是我自己去罢。”
“是。”张伯点头,唤来一个名叫“潼安”的下人,年纪瞧着很小,稚气未脱,嘱咐道:“好生带公子去东院,可别走错地方了。”
“是。”潼安应了声,对宋砚拱手行了一礼,侧身相让,请他一同去,走前,张伯对宋砚说了一句话,“路上若遇见了二公子,还请您回避一下。”
这是自然。
二公子说的是府上的赵文均,也是下令杖责他之人,这话不用张伯提醒,他也知道,该避着这位尊神,出了名的护弟,别又惹了他不快,再吃一顿板子,他这柔弱身子,可吃不消。
“多谢张伯提醒。”道了声谢,宋砚便随潼安一起往东院走。
张伯一直立在原地,紧紧盯着宋砚的背影,待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眸色一沉,敛去和蔼笑意,神色意味不明。
偏堂离正门不远,与东院却隔了一大截路,得走上一段时间,宋砚跟在潼安身后,一路上时不时与他闲聊。经过一座弯桥时,桥下是一分池塘,水里种满了莲花,翠叶衬粉花,这莲花,他识得,是千瓣莲,碧云阁种了一大片,想不到,这儿也有。
他停下步子,看着千瓣莲,想起赵锦落水那日,他说他娘亲很喜爱这种莲花,当时,他以为这人要投湖自尽,还说要送些给他,原来,他府里种的莲花,比碧云阁的还要多。
这莲花,倒显得没用处了。
潼安察觉到身后之人脚步慢了,回头正瞥见宋砚盯着桥下的莲花看,也停了下来,望着池塘笑道:“宋公子是在瞧池塘里的莲花吗?”
宋砚笑道:“这千瓣莲,开得真好,想必平日里,府上的下人一定打理得很用心,才能开得这般好看。”
潼安轻声一笑,神情自豪,解释道:“这府上所有池塘里的千瓣莲,一朵朵,皆是由丞相大人亲自照顾,才开的这样好。”赵府的莲花,不经下人之手,全由赵珣一人照料。
“丞相大人?”宋砚一惊。
潼安盯着千瓣莲,扳着手指算道:“想来,从前先丞相夫人还在时,最喜欢的便是这千瓣莲花,夫人去世后,这莲花,大人照顾着怕少说也有十年了。”
十年!
宋砚又是一惊,赵珣身处高位,是一国之丞相,日常事务繁琐,照顾花草一事费神费时,却能日复一日地坚持十年,这毅力,实非常人能比。当朝为官中,有如此孝心与志趣,实属难得,不由得心生敬佩。
经宋砚这么一停,潼安望着池塘里的莲花,想起幼时听府上的老人闲谈,说有一年,水里不知招了什么蚊虫,啃噬莲花凶猛得很,残缺的残缺不全,枯萎的枯萎凋谢,可把丞相大人给惊着了。
在池塘边坐了整整一整宿。
入了夜,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赵珣怔怔坐在栏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枯萎的莲花,下人们都急坏了,打伞劝他回去,他不听,硬生生要淋雨在这儿坐着。
光是想想那时的惨景,潼安便吓得一抖。
“如此看来,丞相大人与令慈感情颇深。”宋砚叹了一声,心道此人孝心足矣。
潼安也随之叹口气,不再看莲花,冲宋砚堆起笑脸,询问道:“宋公子,咱们继续走罢?这儿离东院可得走上一阵子。”
宋砚点点头,心底里,却隐隐有了个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