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四风,春暖花开,芳草茵茵,正是万物增长的好季节。
房中的大宣炉里,新笼了一把百合香,烟气袅袅。
红漆雕栏的镶玉牙床上,有粉黄色纱幔低垂,上面绣了百草图,绣功极其精致。
牙床之上,铺着繁复华美的云罗绸,如水般荡漾在身下。镂空的雕花窗桕中,穿过细碎的金色阳光,在奢华温馨的少女闺房中闪烁、跳动。
随着一阵轻轻的笑声后,有个绿衣小婢小心地推开房门,将一只插有几枝粉白桃花的汝窑花瓶,放置在名贵木料制成的妆台上。顿时,屋里便多了一缕清甜的桃花香。
床上的锦被绣衾动了动,里面的人突然睁开了
乌黑的眼睛。冷汗浸湿了头发和丝制的寝衣。
是梦是幻还是真?
此时,她分明身处自己出嫁前的闺房之中,而手持花瓶的婢女绿柳,身量面容明显还是一团孩气。
床上的动静惊动了小婢,她放下花瓶,喜滋滋地扑了过来:“姑娘你醒了?看这桃花开得多好,奴婢特地给您折了最好的几枝来呢!”
床上人一眼不眨她盯着她,把小丫头盯得心里有点发毛:“姑娘,您可有不舒服,需要奴婢去回禀夫人么?”
“绿柳,你口中的夫人,可是我的亲娘?”床上人试探地开了口,那娇嫩的童音却把自家吓了一跳,登时脸色大变!她忽地掀起被子便跳下了床。
身后,小婢女脆脆的声音追来:“您睡糊涂了不成,夫人当然是您亲娘啦?哎哟,您还没穿鞋子呐!”
她却早已赤脚跑到妆台前,急忙对镜观望。这一看,她却“啊”地一声惊叫,脸色苍白的倒退了好几步,几乎被绣墩绊倒:
只见那磨得铮亮的黄铜镜中,分明是个只有十岁左右稚龄的面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小小的身体,面无表情地在绣墩上坐下,伸出颤抖的手,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头部,又拿到眼前看看:十指洁净并无血污,且是白皙柔软,与梦中自家一双粗糙生满薄茧的手大相径庭。
她兀自不敢相信,问道:“绿柳,如今可是元和六年了?”
小婢闻言便笑了:”您怎么真糊涂了,今年不是昭庆三年么,哪来的什么元和六年啊?”
昭庆三年?!
那就是说,眼下还是昭庆帝在位,而自己,也是实打实的十岁年龄。
但梦中的一切仍历历在目,如此真实!
就仿佛,是刚刚才发生过的……
在梦中,昭庆帝三年之后便会驾崩,因帝无子,遂由其侄儿元和郡王继位,改年号为元和。
而自己的亲生母亲,就在元和年初,自己的及笄礼前突然病逝。事发突然,细想极为蹊跷,而自己竟然愚蠢的从未想过去查问母亲病逝原因。
母亲病逝不满半年,爹爹唐府尚书大人,以无人照料府中事务,及影响自己公事为由,迫不及待的将府外一个叫莺娘的女子接进府做了二娘。
莺娘进府即改名洛安然,还带了个美丽精致的十岁女童月莹和一个俊秀的小厮儿,说是爹爹流落在外的儿女。进府当年便被爹爹扶了正,从此成了尚书府的掌家夫人。
这位洛夫人与母亲的木讷、不善言谈刚好相反,端的是能说会道,长袖善舞,时间不长便在长安城的贵妇圈子中打开了局面。
洛夫人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由,令自己专心只做女红,虽然也读过一本《历代贤女传》,也只为约摸识得些字便罢了。
然,自己当年深信不疑,听话而行。洛夫人此举更是深得唐尚书赞赏,也一度令唐家族人极为称道。
但轮到洛夫人自己的女儿,她却以给儿子准备教习先生做由头,重金请了当世名师来教授诗书,又请来公孙大家,专门来府教女儿月莹琴棋书画,学得能诗善赋,音律绘画乃至歌舞,无一不通,成了长安出了名的才女。
每次当了自己的面,这位洛夫人便开始长吁短叹,说月莹非要去学那些没用的,不听话不懂事;又极口夸赞自己,说什么只有唐衣这样的,才是所有人都赞美的好姑娘。
洛夫人从不带自己出门与人交际,也不与人提起,使得众人皆知唐尚书有个美丽嫡女唐月莹,却无人知道真正的嫡女是她唐衣,以至于长到快二十岁,连半个提亲的人也无,令自己极为自卑。
后来,唐月莹理所当然的成了长安贵女中公认的京城四美之一,追逐她的世家公子无数。
洛夫人唯一没想到的是,宫里头居然下了道旨意,给自己这默默无闻的名义女儿赐了婚,赐的还是灸手可热的李侍郎府上的大公子——出了名儿的长安三公子中的老二:霁月公子李彦飞。
这下,唐月莹不干了:要知道,她最心仪的正是那位李公子啊!
于是唐家的掌上明珠又哭又闹,还绝食了一天,可把唐尚书夫妇俩急坏了!
要说别的事儿也罢了,可这宫里头下的旨意,尚书大人也没辙。
总不能舍了老脸去跟当今说:求您把旨意改成我二女儿吧,大女儿她差劲地很,没那福气。您这旨意下得不行。
那估计尚书大人当场就得丢官,回老家种地啦。
不得不说,尚书大人对于涉及到自己官场利益时,还是比较理智的。
眼看宝贝女儿花容憔悴的伤心样子,洛夫人暗恨不已,便在外面经常有意无意对众人说:自己这长女,看着老实却不老实,私底下的手腕不知道多厉害,一个深闺女子,急着嫁人了,不知勾了甚么人引得上头来赐婚。
这话说得一传十十传百,其他贵妇听闻,纷纷极为不喜这个无耻的女孩子。须知:身为贵女第一条,就是安分守礼。
这话当然也传到了李府里头,府中长辈当即召来李公子训斥一番,对这未过门便如此丢人的儿媳妇厌恶之极。
而这些,唐衣当时并不知晓,还喜滋滋的做着新娘子的美梦,后来才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出嫁之时,洛夫人又将唐衣母亲留下的嫁妆克扣了一半,美其名曰给唐衣增添些友爱弟妹的美名,以遮掩之前的丑闻。
而自己当时,还傻傻的十分感谢继母所做的一切,对其言听计从,甚至自觉的将嫁妆双手奉上。
呵呵……如今想起来,自己真蠢得如同一只呆瓜,认仇为亲,自毁前程。
落了那般下场,实在可以说死的不亏!
不,这绝非梦。
这就是真实存在,即将发生的事情!
必是哪位好心的仙人指点自己,让自己这变嫡为庶,最后被自己蠢死的女人,得以提前得知一切,得以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