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长安城的大富之家,那是多不胜数。但是富而低调到默默无闻程度的,倒是还真没有几个。而马氏结交的这家李姓富商,便是其中一个。
李家在长安北郊有处大宅子,家主长年经商很少回来,掌管宅子的便是这李姓富商的第五个小妾,唤作虞凤仙。
虞氏本是花楼里弹琵琶的娘子,被赎出来后便安置在此处做了妾室,排行第五,每月有固定的一笔安家银子。
虞氏长得好,心气儿也高。既掌管了这座宅子,便学着见过的别人家正室夫人,干脆以大奶奶自居了。
好在与她来往的都是些生意人家的妾室,极少几个也只是低级小吏家娘子,一个个德行都差不多,谁也笑话不到谁。马氏便成了这群人里品级最高的女眷了。
人有时候真的是个矛盾的两面体:
对着自家相公时,百般挑剔嫌弃他没用;可对着那些外人时,又不由自主的因为相公的官职而颇有些优越感。
马氏现下就是这般。
因为马氏有个孺人的品级身份,这群妇人便唯她是从,处处奉承马氏。每次到了这里,马氏便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前呼后拥的娘娘,那滋味不要太好。
不过今天来,却不单单是虞大奶奶相邀,而是主要因为这宅子的李姓家主前天回来了。
这家主人名叫李豪。不同于常人印象中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们,此人年方二十八九岁,长得有些痞气,为人极强干而精悍。
马氏之前也在这里碰见过李豪几次,此人见了马氏惊为天人,对马氏赞赏不绝,一番有意无意的吹捧下来,往往使得马氏晕晕乎乎找不着北。
女人对于强悍的男子,往往比较容易受到蛊惑和吸引。马氏如今便是这样。李豪几次给她的暧昧举动弄得马氏魂不附体,哪里还能想到此人的举动是否背后另有隐情呢?
轿子到了李家大门,照例是一群女人簇拥着马氏进去,于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互相姊妹相称亲热的不行。
才进了后院,只见身着一领暗绿色衣衫的富家翁李豪,早已经笑容满面等在那里,还有一桌备得极齐整的酒席:
马氏扫了一眼李豪,又看了看酒席:特意做了如今极稀少的鲥鱼,另外还配有猩唇熊掌鹿茸等物,其余精致菜品果品不下数十样,可以说是挺丰盛了。
她脸上笑着,心里暗暗估价:这一桌席面,没有上百的银子怕置办不下来罢?李家果然是有钱呢,邀人来打个牌都办置的这么周全!
“您太破费了。”马氏客气了一句。
李豪笑而不语。旁边的虞氏接口脆生生说道:“我家老爷说了,今儿来的可是夫人您呢,席面儿规格低了也配不上您这身份不是?”
众人连声附和,请马氏上座。马氏因今日李豪在此,不好意思便大咧咧坐了,再三谦让。
虞大奶奶得了自家老爷眼色,立刻巧笑嫣然的说道:“您呐还谦逊什么,都是自己人!”遂硬拉她到李豪身旁坐下。此正合马氏心意,她于是便半推半就的坐了。
吃饭时,李豪极照顾身边的马氏,对她照拂有加,不时与她碰杯饮酒。马氏本来不善饮酒,没喝几杯脸就红了,与李豪交谈时也不禁带笑饧了眼。
这虞大奶奶本来就是欢场出来的,最是精透的伶俐人,实在看不上马氏这模样,当下借口去后厨看下鳝鱼面离了席。
一顿饭下来,气氛已经有些暧昧了起来。这时候夜色已深,丫鬟掌上灯来,照的屋子里烛火通明,众妇人这才开始进入今天的正题:打牌。
她们打的是长安妇人最喜欢玩的叶子牌。马氏之前只会打马吊,叶子牌是才上手学着玩的。不料几圈下来居然手气极好,不多时竟然已经赢了三百两!
马氏欣喜若狂,暗思还是这个来钱快。算上前几回赢了的,自己统共已是得了两千多两私房钱了。
相公真是个木呆子死脑筋,还不高兴让自己跟人家来往。哼,若不是自己,就凭他那个穷京官儿,她几辈子才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呢!
装作不动声色的收了银子,马氏扬眉对其它几个妇人说道:“再来?”
那几个也都是富家妾室,手里向来撒漫惯了的。输了几个钱并不以为意,均是笑道:“这把不好,再来再来!”
人在赢钱的兴头上时,往往是没有理性可言的。马氏又赢了几把之后,索性加大了赌注,打算乘胜追击赢个大满贯。
虞大奶奶已经不坐庄了,坐在一边看着她们斗牌,一边笑嘻嘻的不停奉承马氏,哄得她自家也觉得自己确实是牌技超群,运气旺盛。
但是这一次翻开牌后,马氏突的沉了脸。看看自家手里的两张牌,怎么都不顺了。对面的妇人笑嘻嘻的放下牌说道:“这次姐姐总算是承让了!”登时被她赢回去一百两。
虞大奶奶无所谓道:“切,你才赢了一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觉得还是马姊姊的手气旺,接下来你们等着瞧罢!”
她这么说了,马氏也有些不甘心,遂微笑道:“没什么,再来一局就是。”众人相视一笑,于是牌局继续。
可也做怪。只这一次输开了头,接下来便一次挨着一次的输,眼见得不大功夫已经输出去八百两银子,马氏输得红了眼,开始心慌气短。她一咬牙道:“这次我押一千两!”
牌桌上顿时静了下来。一旁看牌的李豪笑着安慰她说着话,私下却暗暗漏了个眼风给虞氏。
虞大奶奶会意,立刻接口笑盈盈道:“姊姊这次必定要转运了,妹妹我就最佩服您这份儿气度。你们几个,可敢应战?”
桌上几个妇人嘻嘻哈哈笑闹了一阵,干脆附和了马氏一把,同时加大了赌注。几千两的输赢,一把决定。
结果,不出意料的又是马氏输了。
她惨白了脸,推开牌桌说道:“没意思,我不玩了!”
几个赢家还不肯散场,要输家拿钱。虞大奶奶笑骂:“你们几个没足够的小蹄子,还怕马姊姊短了你们是怎么的?人家谁家的夫人出来玩玩,身上还要带这些银子呢,自然是先写张欠条便罢了。”
又对马氏挤挤狐狸眼笑道:“待马姊姊改日赢了你们,重新欠条还换回来便是。”
马氏勉强笑了下:“正是呢,我身上并没有带银子。”
谁知几个赢家妇人却变了脸色,冷笑道:“虞大奶奶说的好听,这下了牌桌,谁知道人家以后还来不来呢?这个我们可不敢信你。”
马氏只觉得又是尴尬又是羞恼,正不知道怎么结局,李豪却走过来了:“玩意儿而已,何必当真?伤了和气反而不美。这样吧:这银子算我借给马夫人了,你们几个这就跟虞氏拿钱去罢。”
这下子才算解了围。那几个妇人真的便随虞氏去了。这里马氏向李豪做谢道:“多谢李大哥解围。”
李豪豪爽的笑道:“千金散尽还复来么!下次赢了仍旧还了虞氏便是,值得甚么!”
他说着话手上却不老实,趁着没人瞧见借机对马氏轻薄了一番。马氏也对这人颇有好感,顺势半推半就的受了,之后才嗤笑一声,理了理发髻告别离去。
李豪眼看着马氏轿子去了,这才返身转来。一回头,正对上虞氏似笑非笑的脸:“恭喜老爷,财色双收!”
“你知道什么。”李豪此时已阴沉着脸,与方才判若两人:“几千两银子,不过是个小小的诱饵。你家老爷我岂是为了这些些小利。”
虞氏笑道:“老爷胸怀大志,妾身哪里晓得。只是回头若是事情成了,那马氏可怎么办?您当真会纳了那马氏当第六房小妾么?”
“她?”李豪鄙夷的说道:“没脑子的蠢妇,只配玩玩而已。我的女人至少也得有你这两下子。她那种女人,除非是江斌那窝囊废要。”
“妾身倒觉得是马氏配不上那位江大人呢。”虞氏摇头说道。说完瞧见李豪阴沉沉的眼风扫了过来,急忙笑道:“不过那江斌当然比不得老爷您了。”
李豪这才满意,又交待道:“这所宅子的租金,只交到月底便可以了。”
“老爷我要撒网,收鱼!”
一阵晚风吹过,将李豪低沉的声音吹散在了空寂的大宅院里,随即立刻消失无踪。
仿佛一夜之间,天气说凉便凉了起来。预料之中的秋老虎并没有来,今年的秋天来的如此突然而正式,实实在在、不掺一点水份。
当武王派的人抵达刘府时,刘宁正在和爹娘讨论娶妾的事宜。刘子硕老爷因了上次牵扯官司一事,最近有些心灰意懒,除了侍弄自己养的花草和吸水烟,对什么都不大愿意过问。
而夫人薛氏则是管不过来。自己老爷身边还有个狐媚子南氏正蹦哒的欢实呢,儿子想娶妾……那便娶罢,横竖儿媳妇那里已经知晓了。
至于儿媳妇娘家和妹妹薛贵人那里如何解释?走一步算一步罢!儿子不听话,薛氏已经头很疼了,她又不是神仙。
听说武王殿下派人来了,刘子硕老爷惊诧莫名:“大皇子派人来做什么?”薛氏和一旁侍候的南氏也愣住了。
只见武王府来的是个短小精干的八字胡中年,施了一礼极客气的说道:“武王殿下想请府上少夫人过府一叙,有些关于朝廷的事情询问一二。”
啥?!
堂上几个人同时惊呆了,不约而同的想着:这个唐衣,竟然还有这等本事?不会询问是假,“徇私”是真吧!
刘宁脸色最难看。
无论哪个男子听到自己的妻子被另一个男子叫过去,都不会太高兴。
尤其是,那个男子还正是自己的怀疑对象……
武王府的来人乃是武王手下幕僚之一,名叫关雄。他瞧着这少夫人家里人神色有异,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于是便将唐衣前几日路上车子坏了遇袭,西戎人劫杀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刘子硕与夫人薛氏听了,急忙叫丫鬟传唐衣过来,同时致歉道:“实在不知,请先生恕罪。”
薛氏致完了歉,便恨恨的瞪刘宁:“孽障!你媳妇的车夫半路要害她性命,这事竟然没听你提起。你是什么意思?回头再跟你算这个账!”
“婆母不必问了。”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响起,却是唐衣迈步进了大厅:“事关某人的心上人,相公既然不愿意去查清楚,衣衣也能够理解。”
说着也不看“某人”那涨红的脸色,向那幕僚关雄福了福身道:“抱歉让先生久等了。小妇人即是唐衣,这便随先生去见殿下罢。”接着又向公公婆婆道别。
刘子硕与薛氏都答应了,只吩咐了下人照顾好少夫人。关雄于是告辞离去,请唐衣上轿子跟随,自己骑马前行往武王府而去。
前头武王府的人同儿媳妇刚走,后面薛氏便沉下了脸:“孽障,我与你爹还不知道,你媳妇这条命竟都是刚刚儿捡回来的!你知道那背后教唆下手的人,是也不是?”
“娘您瞎说什么,彩月她不是这种人!”刘宁烦恼的大声反驳。
“我呸!”
薛氏冷笑起来:“我还没说是哪个,你就先说不是她。可见这背后必定少不了你这个好表妹的功劳!”
“她不是那种人。那背后的凶手又是谁?你倒是说呀?若是你不心虚,为什么不敢叫我知道!”知子莫若母,薛氏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夫人!”瞧见南氏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刘子硕老爷没法袖手旁观了:“你不要这么逼宁儿了。儿媳妇也没明说便是彩月么。好了好了,都回房去,老爷我累了。”
“……”
薛氏气得说不出话来,手脚都打颤。片刻之后她冷冷道:“好,好的很。真是上行下效,有其父必有其子!”
说完话,她重重的将茶杯子放在桌子上,倏地站起身来走出大厅而去。
“娘!”刘宁也看出来母亲气得狠了,到底是亲娘,他还是担心母亲身体的,于是急忙追着一同离去。
“唉!”
刘子硕老爷重重叹息一声:“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
南氏顺口儿道:“可不是么,老爷整日里够辛苦了,夫人还要跟您置气。”说着话早已移步到刘老爷身后给他轻轻捶起了背,一副不胜贤惠懂事的模样。
“还是你知我。”
刘老爷闭着眼享受着,忽然伸手捉住了南氏的小手低声说道:“不如今儿个,你便从了老爷我罢。老家以后莫要回了,我干脆收了你做个姨奶奶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