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捂住脸,心里暗悔失言。
刘子硕虽然如今有了名声地位,但他却有个心病:母亲刘老夫人乃是父亲的侧室,出身乐府,还是几十年前颇有些名气的乐府娘子。
上回侵占民田千亩的案子中,有个御史大夫一向与刘老爷不对付,趁机大肆攻击刘老爷枉担了大儒之名,实则却是:既当了婊子又想立牌坊!
刘老爷闻听此言勃然大怒,当场揪住了那御史大夫的衣领子。若不是其它官员拉住,两个险些儿便要御前动手打起来!
有这么件事发生在先,如今骤然再次听到此言,刘老爷岂有个不恼的?
只甩了夫人一个耳光,还是看在儿子今日大喜的份上,实在不愿闹得难看了,叫儿子和儿媳妇私下对自己这个父亲不满。
但刘老爷心里对夫人实在恼怒之极。他恨恨的伸出两根指头,指着夫人低声说道:“薛氏你且听着:如今圣上因为上次的事还在盯着我,府里头一举一动都有耳目报上去。”
“这个节骨眼上,不准你再做出驱赶自家亲戚,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若是影响了老爷我的官声,你就等着被我休回薛家罢!”
说完,刘子硕使劲一甩袖子,气咻咻的走了。
薛氏这边软软的瘫倒在了榻上,又是害怕又是惊怒交加。
她十四岁嫁入刘家,与刘子硕成亲二十多年,虽说刘子硕为人有些酸儒之气,不太懂的体谅女人的心思,但好歹夫妻相处这么多年了。
自己为他刘家生儿育女,操持家事。妹妹进宫做了贵人娘娘后,自己还时常求妹妹在圣上跟前给自家夫君多多美言几句。若非如此,刘子硕的官位哪里是那么好得来的呢?
如今他老了老了却生起花花肠子来,与南氏眉来眼去的多少回暧昧,连安姨娘都看出来了,他当别人都是死的吗!
还是说,如今是嫌弃自己老了?
薛氏越想越是心凉,伏在榻上呜咽着强忍着不出声,浑身都在剧烈起伏颤抖着……
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听得主人吵闹,都鸦雀无声的伺候在屋子外头,没有传唤哪里敢进来。
爹娘在屋里争吵的事,大公子刘宁并不知晓。他紧紧握着自己媳妇的手,二人逶迤相伴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一进房中,唐衣满口说热,不等丫鬟服侍自己便先摘去了头面,嫌带着脖子酸疼。绿柳上来为她换衣服,须暇出来,只见她家常穿着一件略嫌简单的月白色衫裙,浅棕色的丝线在衣料上绣出了奇巧遒劲的枝叶,梅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桃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
一根玄紫色的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出了她的身段窈窕,还有另外一种清雅不失华贵的感觉;外披一件浅紫色的敞口夹纱衣,一举一动间显得纱衣颇有些波光粼粼之感,既清丽脱俗,又淡雅动人。
刘宁含着笑瞧她,只看得唐衣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道:“你只管这样看我做什么?”
刘宁挑起眉毛:“看我的娘子好看呀!衣衣,说起来咱们之前也见过几次,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这般好看?”
唐衣斜睨他一眼:“你的意思,我从前不好看呗?”
刘宁急忙作揖道:“不敢不敢,小生的意思是:我媳妇最好看,越来越好看呐!”
绿柳和旁边的几个丫鬟都捂嘴偷笑,唐衣嗔道:“胡说八道。”
刘宁笑道:“为夫不过实话实话,怎么会是胡说八道呢?”
夫妇二人正沉浸在温馨和睦的气氛里,忽听门外有个女子声音脆生生说道:“表嫂在吗?奴家南氏彩月。”
唐衣一听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得颦起了好看的眉。刘宁也有些儿意外:“彩月来了?快请进来罢。”
只见南彩月已换了一身青色素衣,仿佛不惹半点尘埃,那盘起的发髻和那双鬓的细长发丝,衬托着她那娇媚的容颜。细细的柳眉本来时常是款款温柔的,此刻却是微微皱起,显得倔强而脆弱的令人心疼。
她走进屋里,袅袅婷婷向刘宁福了福:“真巧,原来表哥也在啊!”
……
不然你表哥应该在哪里?
唐衣冷眼旁观她惺惺作态,心里腹诽道。
女子天生有种敏锐,喜欢谁、不喜欢谁,大多时候都靠第一眼的感觉。从第一眼见到这位娇滴滴的南表妹起,唐衣便直觉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刘宁温和的打量着她:“怎的穿着这么素气,上回叫丫鬟送去的缎子怎不见做了穿?”
“表哥明知故问。人家今天不是因为做错了事,来跟表嫂赔不是来了,怎能那般不懂事呢。”南彩月扭着衣角,羞愧的道。
“哦,原来彩月这是负荆请罪来了。”刘宁爽朗的大声笑起来。
“什么大事,也值得你这样。娘子你瞧彩月,真真是小孩子心性呢。”刘宁只觉得好笑不已。
唐衣面沉似水:“表妹为何负荆请罪?我却不知。”
不就是装么,谁还不会。
南彩月满脸恳切的说道:“彩月年轻无知,也不会说话,冒犯了表嫂之处,请您多多担待我。”
继续装。
“今天表嫂若是不亲口说原谅彩月,必定是因为不喜欢彩月了。”她娇嗔满面的说道,颇有小女孩撒娇的味道。
唐衣微微一笑,淬不及防的说道:“有句话你说对了,我的确是不喜欢你!”
南彩月没想到她竟然会直言不讳的说出来,连面子上的功夫也懒得做。她不由得愣了一下,立即心里大喜,那眼里的泪水刷的溢了出来。
刘宁也愣了愣,随即低声责备唐衣道:“衣衣,你怎能如此说彩月?她只是个女孩儿家,又没有坏心。”
南彩月已经捂住嘴哭了起来,哭的肩膀都在抽动不已。刘宁过来安慰她,她顺势便趴在了表哥怀里,一边抓着他衣服大哭一边说:“表哥,表嫂凶我,呜呜呜……”
唐衣眼见这一幕,她的心不由得重重的沉了下去。刘公子与他的表妹如此不避嫌疑的亲昵,到底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才成婚头一天,家里就有所谓的表妹过来示威添堵了吗?
南彩月哭泣着,却偷眼瞥着唐衣的神色。见她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也不看他们俩,却又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丫鬟绿柳早已气得要死了。她气鼓鼓的鼓着脸颊瞪着南彩月,只恨不能替小姐上仗将那狐狸精使劲抽两个耳光才好!
李嬷嬷早说了,对付这种不要脸的蹄子,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只该大耳刮子打了去。
南彩月心里暗笑:目的达到了。她本来就是借道歉之名来添堵的,看如今这情形,想必唐大小姐心里不好受罢?
那就对了!
她要在这对夫妇之间埋下一根尖利的细刺。一旦细刺扎了进去,早早晚晚会越扎越深,裂开一条弥补不了的缝隙……
刘宁顾不得唐衣了,只一心使出浑身解数哄她,直到哄得她收住眼泪,擦了眼睛自行回去才罢。
哄走了表妹,才想起自家娘子一直在看着呢,不由得脸上有些讪讪的。唐衣淡淡道:“相公,可是哄完您的表妹了?”
刘宁觉得今天本来就是唐衣出言不逊的错,此刻看她丝毫没有悔改的模样,也有点生气:“衣衣,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彩月?她们孤儿寡母的来投靠亲戚,本来心里就不好受,你今天过分了。”
“回头你跟彩月道个歉罢。”
“道歉?”唐衣抬起眼睛看向他:“凭什么?”
“你……你说什么?”刘宁大感意外的与她对视:“难道你说错了话不该道歉?”
“我没有说错话。”唐衣直视着他,毫不退缩:“我的确是不喜欢……不,我很讨厌她。”
“自从她娘故意将茶泼我一身的时候,我就知道有缘故了。她还故意出言挤兑我,想陷我于不义。这些,你都瞧不见吗?”唐衣毫不隐藏,大大方方全部说了出来。
“彩月她不是故意的。姨母也没有故意泼茶,她已经说了她是手滑!”刘宁有点恼了。娘子为何这般在意些些小事呢?
“是吗?”唐衣看着刘宁,她的相公。
公孙青曾经给她讲过许多后宅妇人的手段,她曾以为那些离自己很遥远。而且她也从来不惧怕。
便是阴险狡诈的洛莺娘母女,不是也没有在她手里讨得了好么?
但现在她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
因为不在意,所以才会不在乎不惧怕。
这些手段该怎么用,她清清楚楚。但她就是不想用到这里。
亦或是,不屑于罢!
刘宁,你若心中有我,便会信我。你若心中是她,便只会信她。
欺骗争夺来的东西,不属于我唐衣。我也不屑于跟别人抢它。
唐衣忽然感觉一阵难言的疲惫袭来。她不想再辩解下去了了。
刘宁皱着眉头道:“衣衣,知错?”
唐衣不置可否的闭上了双眼。屋子里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窗外的鸟鸣。开始时的欢笑与热闹,仿佛只是个错觉……
而此刻外面的长安城,却被一个轰动性的消息弄得骚动不安起来。
齐王下聘了!
天爷呐,那可是当今最宠信的王爷,是养在孙贵妃娘娘跟前的二皇子呢!
据说齐王爷俊美无比才干过人,端的是神仙一般的人了。而这回齐王是给他自家挑中的未来齐王妃下聘,光那些挑聘礼的挑夫,都排了整整一条街!
这般富贵气派,众百姓们如何不想来瞧瞧新鲜。只见做买卖的,抛了生意;摆摊子的,席卷而走;呼朋唤友,挤挤挨挨……都想来看看天家下聘的热闹。
与恒国公府仅一街之隔,有个知名的酒肆唤作胡不归。长安酒肆众多,却以胡不归为首。酒客们若想品尝最好的酒,看最美的舞姬,便会相约来到胡不归享受一回。
一身雪色长衫的江苏白,正坐在这里饮着烈酒。抓起酒壶晃了晃,他伸出一只手,有些烦躁地支撑着半边头颅,头发被抓得微乱,年轻清秀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嘟囔着:“怎么又没有了?”
一个人忽然在他面前坐下来。
这人穿着一身紫色直裰朝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修长的身体挺的笔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恍惚间令人觉得高不可攀、低至尘埃。
“喝酒吗?我请。”那人说道。
“你是……”已然半醉的江苏白抬起头眯了眼睛:“看你很面熟呐,但我这会儿想不起来了。”
“在下夏末。”那人说道。同时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俊美无铸的脸上带着种危险的野性味道。
“夏末是谁……哦想起来了,你是那刑部王郎中手下的差官儿,是也不是?”江苏白手舞足蹈的说着,颇为得意自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喝酒!”夏末不置可否,将一壶新酒推到他面前。“今天不醉不归!”
“好!”江苏白一拍桌子:“夏差官真是个豪爽人呐,我江苏白最喜欢您这样的。咱们哥俩今天一定要喝个够才行!”
两人相视一笑,接着便喝了起来。
江苏白本来已经喝了不少,又与夏末比赛般的猛灌了许多。醉眼朦胧中,他忽然拉住夏末的袖子哭了起来。
“呜呜呜夏兄,小弟心中好苦啊……”
夏末安慰的拍拍他:“节哀。”
“他奶奶的,他偌大的王府里要多少女人没有,偏偏来抢老子的媳妇!”
“小弟我活了这么多年,好容易相中了一个媳妇儿,一下子又没了呜呜呜……”
“你媳妇儿是哪个?”
夏末问道。他也有了几分醉意,但他饮酒有个极好的习惯,就是从来不会喝到让自己完全丧失神志。
“她叫溪儿,是全天下第一的美人儿。”江苏白顺手扯起桌布擦把脸,继续痛哭流涕。
“美人么,多的是。随便换一个就是了。”夏末随口说道。
不料江苏白却激动的站了起来:“换一个?说得轻巧,那是什么物件儿么,那是个活生生的人!老子谁都不要,就要我的溪儿!”
他忿忿的说着,袖子都捋了起来,大着舌头说道:“夏兄,小弟喝完十几壶酒后,已经有了一条妙计在此。”
夏末知道他醉了,也不去理他,自顾自饮了一大口酒。醉了的人,说什么都不奇怪。
江苏白想起自家的妙计,忍不住先仰天大笑了三声,接着神神秘秘的对夏末低声说道:“我准备变成一只大老鼠,钻进她家院子里……”
夏末忍俊不禁,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然后……呃……我就把她家厨房里的东西,全部偷光!”
夏末登时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对面的江苏白却已经轰然倒地,直挺挺醉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