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绵雨看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上,里面放着他去问圣巫要来的安神熏香。
夙愿总是彻夜难眠,他担心,“若是以后我不在了,他该怎么办?”
江绵雨挪动沉重的步子,走过去拿过那个盒子,将盒子打开来闻了闻里面的熏香。
是用魔花炼的。
江绵雨原本想用这三天的时间为夙愿炼制安神香,可魔花长在魔界与鬼界的交汇处,他有心无力。
他放下盒子,再次失去所有力气,倒在床上。
两眼望着红莲业火中的结界,望着望着便睁不开了。
江绵雨梦见自己死后,夙愿忘记了他,娶了他人。
他再醒来时,回忆起昨夜的梦,心中苦涩万分,却又露出一抹笑来,“也好……只要他能好好地活着,我死也安心了。”
已经是最后一天,再有几个时辰夙愿该醒来了。
江绵雨脑海中快速闪过这些年发生的事。
儿时无望没有退路的他站在涯边,想带着夙愿自尽,夙愿小手攥住他破烂的衣角,喊着“哥哥我饿”。
想到这里他再次爬起来,想去为夙愿煮粥,想在最后的时日里,再予他最后一点温暖。
往后没人再给他煮粥了,哪怕他将来娶了哪个女子或是男子,那个人也绝不可能知道他饿着肚子腹中会难受。
他们只会知道他生来就是神,不吃东西也不会死,不会再问一句他饿还是不饿。
膳房在寝宫下一层。
江绵雨没有力气再飞下去,只好一步一步地去。
还没出寝宫他便看见夙愿放在不远处的银枪,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他跌跌撞撞地过去,伸出手指碰了碰它,冰冷的触感直钻心底。
银枪中是有灵的,它能感受到自己主人所爱之人的抚摸,那细碎光芒忽然明亮起来。
银光将漆黑的四周映得明亮了不少。
江绵雨看着它,眼神中有种说不清的伤情,“你虽是死物,但我……很是羡慕你,能够万万年地陪在他的身边……”
说着他放开手,扶着墙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铺满白玉地砖的楼梯。
每时每刻他都在心底计算着夙愿还有多久能够醒来。
好不容易到膳房之中,江绵雨却感到整个人沉重无比,他笨手笨脚的,不过是煮个粥,却烫到了自己许多次。
有时动作慢了,粥糊了,又只得倒掉重煮。
无论什么,哪怕只是一碗粥,他也要给夙愿最好的。
“还有一个……一个时辰……他就要醒了……”他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夙愿,心中的欢喜便盖了过对死亡的恐惧。
一个时辰,足够他扶着墙走回寝宫。
要是动作再快些,还可以梳洗一番,以自己最好的样子等着夙愿醒来。
他一定要再吻一吻夙愿那冰冷的唇再死,他要将夙愿的温度永远刻在心底。
江绵雨将粥小心翼翼地盛进白瓷碗中,一手捧着极烫的粥碗,一手无力地扶着墙。
一道台阶,他要努力抬脚好几次,才能跨上去。
不过区区两百道台阶,他从前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却远如天边。
意识越来越模糊,江绵雨已经觉得他的脚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好几次重重摔倒在台阶上,他都要护着碗中的粥,因此粥一点也没有撒出去。
反反复复几次后,江绵雨抬头看了一眼,还有几十道阶。
只可惜,他这一次是真的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走到夙愿的身边去。
江绵雨想起当年鹿鸣在刀阶上灰飞烟灭的模样,不禁苦笑道,“这难道就是……天道轮回……我……作恶多端的……报应吗……”
他如今总算明白,为何鹿鸣分明可以死在前几道刀阶,不必受那么多的痛苦,却要苦苦坚持爬了几万道。
不过是每坚持着走一步,便能离所爱之人再近一步。
他如今不也正是如此吗?
眼看着离寝宫越来越近,江绵雨却已经没了任何力气。
腹腔中鲜血翻涌,喉头一热,他就控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吐着血。
一旦他捂住嘴巴,血就从鼻子中流出来,从耳中流出来,从眼中流出来。
他赶紧转过头靠在墙上,生怕自己的血脏了那碗洁白如雪的粥。
江绵雨一边吐血一边想着:“我的阿愿是干干净净的,我不能让他沾染上一滴我的血。”
他吐的血已经聚成血泊,沿着台阶往下淌去。
渐渐的,每一级台阶上都是他的鲜血。
江绵雨感觉自己把全身的血都给吐完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一张薄薄的纸。
他这一次是真的油尽灯枯了。
再也站不住,重重地跪在地上。
最后一次倒下去之前,他不敢让自己闭眼,直到看见自己捧着的粥好好的,没有撒出去他才放心地抬起头来。
江绵雨弓着腰,双手捧着那已经不再滚烫的粥碗。
他努力曲起一条腿,挺直腰背。
双腿跪地而死,是失败者的姿势,他没有败。
江绵雨所求从不是名利于权位,他所求不是天下归心。
他一生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夙愿,夙愿爱他,他赢了。
“阿愿……”
“夫君……”
“我……”
“至死无悔……”
江绵雨望着最后几十道台阶,眼中的光芒已经消失,却依旧睁着眼,头也仰着,半分也没耷拉下去。
他不能活着等夙愿醒来。
可他即便是死,也要用着虔诚望向爱人的姿势。
江绵雨从此不再存在于这个世上,但他对夙愿的爱是永生的,是永远。
他是般音国的明媚少年江绵雨,他是六界闻风丧胆的劫余。
他心狠手辣,踩着自己的父亲与几十万人的尸体,以凡人之躯爬上魔尊之位,临了却是在这般苍凉的光景之中,走完寥寥一生。
绵绵细雨寒彻夜,才知劫后无余生。
结界中虚无业火已灭,夙愿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出结界。
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寝宫中找了一遍没找到江绵雨。
夙愿飞下魔宫第一层,除了狼藉一片的生魂花,什么也没有。
“哥哥!”
“江绵雨!”
“你在哪?”
空荡荡的魔宫中回荡着夙愿的声音,似在应他,又似在笑他。
他一脚踹开魔宫大门,飞了出去。
魔宫之外,满地除了灰烬还是灰烬。
夙愿没有细看,从剑阵上飞掠而过时并没有注意到。
他越想越奇怪,回头看了一眼才看真切。
上万把剑看似错乱地插在地上,高高看去却看得清清楚楚。
夙愿瞳孔骤然紧缩,“断魂剑阵?”
他飞下去立于剑阵之上,剑刃上的血早已干了。
直到离近夙愿才看见这满地的灰烬只中还残留着不少没有烧尽的白骨。
光看这满地的骨灰他已经能估算得出来究竟是多少人。
夙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跑回魔宫之中去,他知道江绵雨是不会离开他的。
他一层一层地找,终于在距离寝宫几十道台阶处,看到了江绵雨。
江绵雨半跪在地上,那满地的血像是一把又一把刀扎在夙愿的心上。
夙愿甚至忘记了自己会飞,他是一步步跌跌撞撞地冲着跑上去的。
他看见江绵雨手捧着的粥还热着,热气熏湿了江绵雨的睫毛。
这个傻子仰着头,睁着眼,嘴角带着笑,那模样似乎随时会叫他一声阿愿。
夙愿瞬间眼泪如江河决堤,他一把抱住江绵雨的尸体。
他撕心裂肺地哭了许久,直到声音也沙哑。
“哥哥,不要丢下我……”
“你让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怎么活下去?”
江绵雨被夙愿这么一抱,捧着的粥撒了满地,他那双被烫伤被烫红又满是疤的手却依旧紧紧捧住碗。
江绵雨死前最后的力气都用在手上了。
他要死死捧紧手中碗,生怕自己死后碗会摔到地上,生怕粥会撒一地,生怕夙愿不能吃到他最后煮的粥。
夙愿紧紧抱住江绵雨,他一生没哭过几次,泪却早把江绵雨那一身大红色的喜服给浸湿了透,那红衣还透着血。
“你醒醒……”
夙愿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他在心里骗着自己,不停暗示自己江绵雨没有死。
终于他自己也相信,江绵雨没有死。
他声音温柔下来,下巴抵在江绵雨的额头上,泪如断线的珠般一滴一滴滑落在江绵雨脸上,“是不是我从前待你不好,所以你在惩罚我?”
许久也没有回应。
怎么会有回应?江绵雨已经魂飞魄散了。
他还在骗着自己。
夙愿小心地松开江绵雨,疯了般一巴掌又一巴掌重重地扇在自己脸上,“我该死!我不该活在这世上!我不该那样对你!”
他在惩罚自己。
惩罚自己这些年来对江绵雨的苛待。
但无论他自己虐打自己,江绵雨也绝不可能再醒过来。
夙愿下手极重,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全是青黑的巴掌印。
泪眼朦胧中他看见撒了一地的粥。
又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跪在将绵雨面前,将撒出来的粥一点一点捧回碗里去。
夙愿讨好地看着嘴角依旧带着温柔笑意的江绵雨,“哥哥,你是不是怪我挑食?”
“我把它都吃完,你就醒了是不是?”他一手握住江绵雨已经冰冷的手,一手拿起碗中的白玉勺,舀起粥就往嘴里送。
粥还是温热的,也是咸的,混着他的泪。
夙愿将那周全吃完后,放下勺子,“哥哥,我全都吃完了,你醒一醒吧……以后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绝不会再让你伤心……”
“我们回般音国去好不好?你做皇帝,我就做你的皇后,世间纷纷扰扰,都与我们无关。”
夙愿又抱住江绵雨撕心裂肺地哭喊,两眼通红,哭得眼睛也睁不开了。
直到第二天,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他终于抱起江绵雨回了寝宫,“哥哥,你感受到了吗?我的怀抱是温暖的啊,从此以后不会再冻着你一丝一毫。”
他动作极为轻柔地将江绵雨放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低头吻在江绵雨的唇上,江绵雨唇齿冰冷入骨。
吻了许久夙愿抬起头来,“我一定会救你。”
不过瞬间,眸中又是狠厉的光,“若是救不了你,我就让这全天下给你陪葬。”
他一把抓过自己的掠神枪,化作白色巨龙冲出魔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