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愿伸出手,眼中再没有了杀戮的血腥光芒,但也让人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神色。
他正要摸一模追意,岂料手才碰到追意的小小龙角,白惊月抱着追意后退了几步,“她都死了,你还想干什么?”
夙愿只觉得触碰到追意白色龙角的指尖都是冰凉的。
这些年来,他将过去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现在恍惚想起了一些,却连一件能令他开心的事都没有。
夙愿收回停在半空尴尬着的手,苦笑道:“我当真是,无论成与败,一生都活在痛苦中。”
白惊月道:“你以为你痛苦,难道那些无辜惨死的人他们就不痛苦吗?天地已毁,六界已灭,这世上只剩你和我了,我也快死了,你不配谈痛苦,你只配永世孤独地活着。”
“不配?哈哈哈!”夙愿语气嘲讽,“你和你那个道貌岸然的爹,才是最不配说这些话的。”
白惊月道:“我是不配,难道你就配吗?”
夙愿依旧恨这世间,没有值得他爱的东西,也没了值得他保护的人。
兴许是心心念念想做的事已经做完,又或许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太过痛苦,他也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夙愿目光看向还在燃烧的大火,“这一路走来,我从未输给任何人,更不认为我从前所做是错,我没有错。”
白惊月:“那些无辜突遭横祸的人,难道他们就有错,他们就该死吗?”
“他们该死!”夙愿态度没有半分让步,“我没有做过一件坏事的时候,世人不容我,可当我坏事做尽的时候,所有人又都盼着渡我回头。
他们恨不得将我永远踩进肮脏的烂泥时,可有一刻记得我曾经为了这六界安定,选择放下的仇恨。
我放下了啊,明明就放下了,可这世道有几时放过我?这六界,这众生,活该为我殉葬。”
夙愿所说,对于白惊月而言,虽有几分感同身受,但白惊月到底不是天之骄子被捧着长大的夙愿。
污言秽语白惊月听得太多了,但那时仗着有乌琅和麟炎的撑腰,他无法无天。
再后来坐上天帝之位,但凡有乱嚼舌根的,一旦传到白惊月耳朵里,他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揪出来关进幽冥天狱狠狠报复一顿。
话说得污秽些的,从白惊月手下过一遭,舌头就没了,从青阙手里过一遭,连尸体都没了。
除去神界暴乱的那一段时日,众神即便有怨言也只能憋在心里。
更何况白惊月没有夙愿那般不染纤尘的干净。
没有人会将一个原本就能在粪坑里打滚的人,拖入泥潭当做是一种变态自满的快感。
对于这些,白惊月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指责夙愿,但他同样没有资格替天下人原谅夙愿,也没有资格替他惨死的哥哥去原谅夙愿。
“所有人都死了。”白惊月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多说无益,你动手吧。”
天地终究已灭,什么都不存在,白惊月身为天帝一样都保护好,即便夙愿饶了他,他也不会苟活下去。
夙愿并未动手,只是看了一眼白惊月怀中的追意尸体,“让我抱一抱她。”
白惊月不想给,奈何夙愿是追意生父,也只好将追意交出去。
夙愿接过追意,将她的尸体化成人形。
看着追意那张与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他两眼如深渊一般,窥不见任何情绪。
抱了一会儿他将追意交回白惊月手里,“将来别告诉她,她有我这样一个父亲,我也不会认她,我这辈子辜负了我师妹,我不能再辜负我的哥哥。”
白惊月惊讶于夙愿的这番话,良久,他才反应过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将来?”
夙愿沉默片刻,没有说话,转身飞了下去。
白色靴子所落之处开出朵朵莲花来。
一步一生莲,铃儿响叮当,这样的景致自他有屠六界的念头后,步下莲花就再也没有了。
白惊月站在云上的大火中冷眼看着,不明白也看不懂夙愿要做什么。
夙愿没有将自己的打算做的事说出来,他与白惊月不共戴天,与这世间不共戴天。
他不需要那些曾唾弃过他的人的感激。
恨他让这六界生灵涂炭,总比那令人恶心的感激干净多了。
夙愿张开怀抱,目光落到自己臂弯,很快便渐渐出现了一个被封存得小小结界。
破开结界,他将结界中一身红衣的人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
人死了,本该冰凉僵硬。
江绵雨的血肉早已被反噬的火烧光,他枯骨上都是夙愿的血肉,因此他是温热的,脸上也没有死人的煞白。
夙愿将他抱在怀中,低头吻在江绵雨的唇上,还是那样软软绵绵,让他日思夜想的温柔触感。
夙愿一身白衣化作在般音国时与江绵雨成亲的那一套红衣。
抱着江绵雨一直往最黑暗处走,绵延步下莲花所过之处,再次黄沙飞起,原本空无一物,却渐渐成了黄泉路。
夙愿抱着江绵雨走那长情碑前,他抬头看了一眼。
他还记得当初江绵雨跟他说的那些话,拜过长情碑便是永生永世相随。
其实哪有什么长情碑,不过是块高大些的破石头,万万年来一直矗立在黄泉路,久而久之,便被人神化了成了一种象征。
夙愿一直都知道,但他依旧要抱着江绵雨的尸体走到这里来,“哥哥,别怕,我来陪你了。”
话音刚落,夙愿手中便出现了一把他亲自锻造的断魂符剑,一手搂住江绵雨,一手执剑。
他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的,一剑抹在脖子上,脖颈鲜血喷涌将红衣染得更加妖异,溅到了江绵雨的脸上。
那剑刃上的断魂符是夙愿亲制,威力自然比仙界那些三脚猫的功夫骇人不少。
夙愿扔掉剑又紧紧抱着江绵雨,倒了下去,努力抬起手来,温柔地将江绵雨脸上的血擦干净。
回忆中的江绵雨脸上鲜少这样干净,总是带着伤。
少年时被打的伤,入魔后他嫌自己丑将脸上魔纹割去的伤,再后来被夙愿用鞭子抽出来的伤。
夙愿这一辈子仅有的后悔全都在江绵雨身上,偏偏这个人连一丝弥补的机会都没能留给他。
夙愿也不止一次想过自戕,但他恨,他不愿意独自死在暗无天日的角落,而让那些人能心安理得的活着。
直到这一刻,他们终于都死了,将来如何,世人如何,与他无关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夙愿咬破手指,在江绵雨眼下点了一滴血,那血很快就成了红得几近刺眼的泪痣。
喉头的血崩了一般往上涌,夙愿下巴与口中都是浓稠的血,他还是紧紧抱着江绵雨。
“哥哥……”
疲惫的双目合上,脑海中黑暗来袭,一丝光亮也再无法窥见,夙愿终于还是抱着江绵雨倒了下去。
随着他的死,满天大火也渐渐熄灭。
两人紧紧相拥的尸体逐渐化成了一朵朵红色妖异的彼岸花。
那花很快又从一朵一朵成了一丛火红,又成了绵延的一片,如同火照一般长满整个黄沙飘飞的黄泉路。
从黄泉路起,原本虚无一片之处也渐渐成了大地。
昏暗无光处渐渐明亮起来,乌云散去,万里晴空也重回世间。
白惊月亲眼看着夙愿自刎,看着天地再度出现。
“他竟以自己的肉身化天地吗?”
“也罢,覆灭了这天地,总该赎罪的。”白惊月叹了口气,便感觉头脑一沉,似有什么从他的脑袋撞进了他的身体中去。
那是夙愿的魂魄,夙愿将自己的魂魄留给了白惊月。
紧接着便是那些不属于白惊月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
神与凡人不一样,神魂也只是代表着记忆,真正是那个人的,只有神体。
夙愿神体没了,那魂魄就算是在白惊月身体里活下去,也不过是让白惊月拥有一段不属于他自己的记忆。
夙愿永生不死不灭,唯有以身化天地,魂魄被白惊月彻底占为己有,他才能真正地死在这世间。
他的那些令人接受的往事回忆向白惊月袭来。
即便白惊月早已经对夙愿所发生的一切有了大致了解,但他也仿佛置身于那些痛苦中。
白惊月心脏疼得几乎要窒息,“不……为什么……”
他从半空摔下去,摔到刚刚形成的坚硬土地上骨头断裂,身体的疼痛总算拉着白惊月清醒了些许。
白惊月这才发现追意还在自己怀中。
努力忍着痛苦搜寻了一些记忆,白惊月终于知道了自己现在拥有了什么。
白泽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后来一场大战中众神几乎覆灭,白泽也身死天地间,只余下魂魄。
直到几十万年后他终于得到天道垂怜,准许投胎重生,却在腹中之时被硬生生将魂魄分为两半,成了夙愿和白惊月。
如今夙愿死了,白惊月得以聚齐魂魄,再加之两人都已达到了踏破天道的修为,莫说让这世间人起死回生,哪怕是再造天地,也是轻而易举。
但白惊月在受伤太重之时得到夙愿的那一半魂魄,他的躯体一时间也根本承受不住那更强大的魂魄融合反噬。
白惊月痛苦地躺在地上,将死之际他还是爬了起来,用尽全力飞上天去。
扭转乾坤将那些已死的人复生。
随着死寂的大地再次恢复生机,那些死去的人也终于一个个再次回到世间。
可无论白惊月怎么尝试,他都无法复活青阙和乌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