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缠髻儿梳了几日，还不能换一个啊。”夏落愣了一会儿，呆笑着反问道。
纯容静静点了点头，没有回答，率先踏出房门。夏落看着纯容窈窕的背影，抚了抚胸口，呼出口气。
跟着纯容的步伐到了萃雅楼，先是去拜见谢夫人，二人齐齐行礼道：“夫人万福。”
谢夫人含笑点点头，夏落悄悄抬头望了一眼从前的谢夫人，面容一样的年轻美貌，且由于脸上的笑意，显得柔和许多。她不禁感叹道，究竟是何事才让几年后的谢夫人变得不苟言笑，终日冷言冷语。这会儿的谢夫人多好啊，面上清眸流盼，嫣然巧笑，又温柔又好看。
谢夫人没有吩咐许多，便教张娘子领着她们出去了，在萃雅楼的一个小亭阁坐定，只见张娘子一副张致的模样，站在她们身旁问：“不知二位姑娘之前可有学过器乐？”
夏落望着这一方石桌上放着的两把乐器，回忆了一下以前在网上看见的图片，这两个乐器像是古琴。她自顾自地想着，完全没听见张娘子在说什么。
纯容瞥了一眼出神的夏落，答道：“曾习得一些皮毛。”说完，推了推发呆的夏落。
“啊，啊？”夏落反应过来，面皮不禁有些泛红，一瞧便是没认真听的样子。
张娘子又耐心地对着夏落问了一遍，这次夏落听明白了，瞄了瞄一旁的纯容，不免犹豫道：“学过呢，”拖着尾音，又说：“还是没学过呢……”她也不知道盼芙从前学没学过啊，她也不是原主，没有原主的记忆，夏落苦恼地皱着眉头。
最终她瞅着纯容的脸色，心一横，咬着牙道：“张娘子，真是抱歉，我没学过。”
话才说完，正担心着自己会不会露馅，就听纯容反驳：“张娘子，别听盼芙谦虚，她从前在教坊可习得一身不错的琴艺。”
夏落被纯容反驳地愣了一愣，尴尬补充道：“哈哈，不值一提，那点雕虫小技不能同张娘子相比。”
张娘子见面前二人斗嘴，哈哈一笑道：“两位姑娘不必自谦，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分听两位抚琴一曲。”
听见张娘子的话，夏落张嘴迷茫了一会儿，就见纯容已经主动坐在了琴前，一曲作罢，夏落也还没反应过来。
眼瞅着二人盯着自己，夏落仿若被赶鸭子上架一般硬着头皮坐到了其中一架琴前，一颗紧张的心像是打鼓一样跳个不停。
原主可能是会，但她是真不会……今天一天还能退档重进嘛，小胖胖，要是再玩她，老娘不会放过你的。
夏落深呼吸几口气，缓缓颤抖着双手放在琴上，正想随意拨几根弦以表“敬意”。可是，手一按上琴弦，好像有那么些异样的感觉。
她轻轻闭上眼睛，心里突然就不再打鼓了，耳边似是什么也听不见，万籁俱寂一般。一双手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一抚琴、一勾弦，手下行云流水的奏出一首曲子。
这似是她，又非是她，整个人似是似非，三魂在躯体内抚着琴，七魄在躯体外看自己奏着曲。
撩动最后几个音，一曲作罢。夏落缓缓睁开眼睛，瞠目结舌地呆住了，方才弹琴时一颗心似是不再跳动，这会儿倒是窜得七上八下，身边纯容同张娘子清脆的掌声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了，她的意识全然沉浸在思索中。
刚才弹琴的真是她吗？虽说能感受到琴弦被手拨动的触感，她的意识怎么有一半能从躯壳外看见自己弹琴，简直像灵魂出窍一般。心里不禁有了一个猜测，难道说这具身体的原主盼芙被她挤在某个身体的角落里？
想着想着，夏落突然不由自主地开始心跳加速，若是盼芙还在身体的某个角落，她这原本就是鸠占鹊巢，这会儿心里一股负罪感腾然升起。她脸上也没了方才弹琴时悠然自得的笑意，只痴痴坐在石凳上。
她不禁试探地在心里叫了几声盼芙，并无人应她，一颗心像是装了半罐水的瓷坛子，晃得叮当作响。她又在心里叫了几声小胖，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奇异了，夏落不搞清楚，实在是不能安心地继续做任务。
一旁的纯容同张娘子先是鼓着掌，赞叹的眼神朝夏落看去，忽然，一个小厮跑过来，凑在纯容耳边说了几句话，纯容脸色顿时大变，眼神凝重许多，转过头道：“张娘子，今日我同盼芙在此便先行谢过了，可惜现下有些事急需我二人去看顾，只得改日再请教，我这就派人送张娘子出府。”
这会儿的纯容不过是个及笄之年的丫鬟，便已初见几年后的稳重了。然而，毕竟是个不大的少女，打发了张娘子，纯容不禁眼露焦急地看向还呆坐着的夏落，来不及解释，便把夏落一把从石凳上拖起来。
夏落一下子从自己的脑海中惊醒过来，张着眼睛疑惑地看向扯着她袖子的纯容。
“没时间解释了，边走边说。”
受纯容的神情影响，夏落也不禁有些焦急，被纯容拉得站起身来，却一着不甚踩着了裙摆，夏落只好跳着脚说：“等等，我踩着裙子了。”
二人行色匆匆地赶到萃雅楼，只见正门虚掩着，夏落、纯容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凝重。夏落尽力使自己沉下浮躁着的气息，上前推开一些缝隙。
等纯容迈进去后，夏落才紧随在她身后，一入身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两炷香之前才见过的谢夫人，她歪坐在檀木椅上，手肘倚着一旁的桌子，一向挺直的脊背不知为何竟是躬了起来，娥眉微蹙，一双眼愣张着，半晌也不见眨动。
纯容和夏落瞧见谢夫人这幅模样，皆是不敢出声，低眉走到在一旁伺候的陈嬷嬷身后。屋子里无人出声，凝滞的气息围绕在周围，令人如坠冰窖一般。夏落挨在纯容身旁，像个小鹌鹑一般缩着头。
一炷香过去，瓷器砰然坠地的声音震得陈嬷嬷、纯容、夏落奴仆三人皆是一抖。
夏落偷眼瞧去，只见青花瓷底的茶盏跌碎在谢夫人的裙边，澹色织锦的裙边溅上了点点水渍。夏落只看了一眼，也不敢往上看去，耳边却传来不远处谢夫人的话。
谢夫人嘴唇微微颤着，传到夏落耳边的话语有种咬牙切齿的凄厉：“齐姗这个贱人。好心待她，她偏是个不识好歹的货色。”说着，谢夫人又冷笑一句：“想污蔑我，也不瞧瞧自个是什么身份。就算死了又如何，我姜桢何曾怕过……”
似是谢夫人的方才摔杯的幅度过大，这会儿发髻上金钗垂下来的朱坠还不停晃荡着，像是印照着主人的心境。
谢夫人说罢，戚戚瞪着门口。门并没合得严实，从缝隙透出一道光。
夏落听着谢夫人负气的话，低着头悄然叹了口气。
一番话后，谢夫人也不再倚着桌角，复又坐直了，缓缓道：“把地上清理了。”她脸上漠然的神情像是未曾发怒，双手叠放在腿上，一点一点扬起了下巴。
谢夫人说完，夏落便感觉纯容戳了戳自己的腰，不由得硬着头皮出门去找扫帚。心里吐槽到，怎么她在谢府不是拿着扫帚，就是在找扫帚的路上。
还好没一会儿她便在屋外找着了一把竹枝扫帚，甩了甩扫帚，才稳稳当当地握在手上，正准备恭敬地进屋，就见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身量不高，瞧着约莫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而另一个，背影则颇有些眼熟。
夏落站在一旁，有些好奇地盯着门口两人的背影，还没等她瞧出个名堂来，那两人便推开虚掩着的门，踏了进去。犹豫一会儿，夏落也抱着竹枝扫帚跟了上去。
她目不斜视地入了屋内，便半蹲着身子打扫起桌角碎落的茶盏，小心翼翼地不让那些碎片发出太大的声响。
一蹲下身子，视野就有些不一样，一边打扫一边盯着视线内的那双绣有蟠缡纹的青靴，夏落心里不禁升起一股酥麻的痒意。那背影太熟悉了，像谁呢？
夏落忽然睁大了眼睛，那背影，不就是尔云嘛！
这么说来，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就是，谢从安！
夏落的视线顺着靴子、藏蓝衣袍向上攀去，还未等她看见正脸，头上便传来了声音。
“母亲，今日教习，孩儿新作了一幅画，崔先生称孩儿的画技大有长进，故来请母亲一观。”谢从安躬身朝谢夫人施了一礼，双手捧着幅画卷递到谢夫人面前。
夏落听见这一番话，差点噗嗤一下乐出声来，不过好歹是低着头憋住了。内心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谢从安小时候还是个会邀宠的，他现在这幅样子就是迫切想寻得母亲关注的小孩嘛。
虽然夏落在一旁乐着，然而待谢从安说完，屋里瞬时安静了下来，这一番话的对象并未出声回应。
谢从安便一直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良久，谢夫人望着他，出声道：“锦奴，你不再是小孩了，身为谢府的少爷，应当如何行事，崔先生，想必是教给你的。”谢夫人的回应，语气里满是漠然，并未夏落想象中的夸赞。
听得自己母亲的话，谢从安眼中的期待慢慢黯淡下来，嘴角带笑的弧度也不免卸下，他缓缓直起身子道：“母亲教训的是，是锦奴鲁莽了。”
谢夫人不带笑的眼睛瞧了一眼情绪明显低落下去的谢从安，顿了一顿，叹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字彬彬，然后君子。这句话什么意思，你应当清楚，未抄写够三百遍，不要来见我。”
“是。”谢从安未再多言，深深行了一礼，便带着尔云退出屋子。
夏落蹲在一旁也收拢好了地上的碎片，一齐扫进笤箕里，行了一礼，随着谢从安出了屋子。待跟着谢从安和尔云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她现在是盼芙，而不是谢从安的贴身丫鬟。
望着谢从安稍显寂寥的背影，夏落叹了一口气，暗想，这孩子小时候也挺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的。不过这两条腿倒腾得挺快，才一眨眼她就看不见谢从安和尔云的人影子了。
晃了晃脑袋，把手上的扫帚和笤箕卸下后，她摸了摸下巴，总感觉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突然，她一拍脑袋，谢从安是走着回去的！他是十二岁那年出事双腿残疾，现在他的腿还是好的，若是她能挽救一下，谢从安以后就不必被别人嘲笑了……
虽然她并不知道谢从安是什么时间节点出的事，但只要有想法，就还能再“抢救”一下。更何况，不是还有小胖嘛。想着想着，夏落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眼神无意识地飘着，不过还未等她为自己的计划构思好蓝图，陡然瞥见不远处一群乌泱泱的人朝萃雅楼涌过来。
夏落惊了一跳，仔细望了一望，带头的不就是，谢从安他爹，谢天瑧嘛。
这会儿她也暂时没什么心思构想蓝图了，转身朝房内奔去，又掩上门才转身，平复了一下呼吸道：“夫人，不好了，老爷带人过来了。”
自从摔了茶盏之后，谢夫人便一直正襟危坐着，这会儿见夏落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谢夫人的背脊反倒挺得更直了。
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冷然道：“把门关上做什么，主子来了，该迎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