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交加,第二日天刚明,赵佑岱便启程返回上京。
方丈站在屋檐下,看见逐渐远去的赵佑岱重重叹息一声。
如今他并不知道自己将金叶子交给赵佑岱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想起赵佑岱眼里浓烈的恨意,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这皇室,必将掀起一股血雨腥风。
只是他还是想为无辜死去的无尘讨一个公道。
“方丈,寺庙门口又放了一个不足月的孩子,您看如何是好?”小沙弥走到方丈跟前问道。
“罢了,去抱进来吧,去后山寻些羊奶喂着。唉……阿弥陀佛。”方丈长叹一声便离开了。
这梁朝忌讳双生子的恶俗,不知何时才能革除,每年西山寺门口都会被放上好几个孩子。起初是皇室忌讳双生子,逐渐在民间也流传开来。双生与否,全是天运,一棒子打死,着实可笑。
小沙弥也应声离开,脚步也快了些,多年前他也是这般被遗弃在西山寺门口,方丈将他收养。长大后,他也开始养育那些弃儿。
算是报答吧,小沙弥想。
只是他希望,西山寺门口再也不要有弃儿了。
赵佑岱骑上快马,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到了上京。进宫后,刚到殿门口,皇帝身边的福安公公便来传口谕,说是请赵佑岱去御书房。
赵佑岱颔首,稍作休整后,便与福安公公一道前往御书房。
一路上,他将自己调查到的关于母妃去世的疑点梳理,准备一一禀明父皇。
凭父皇对母妃的宠爱,他一定会为遭难的母妃讨一个公道。他的心里有了些宽慰。
“禀圣上,六皇子到!”
“请六皇子进来。”皇帝又重又沉的声音传来,听着有些病气。
赵佑岱心中一紧,思念母妃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人,父皇亦是,他定要让父皇主持公道。将手中的金叶子捏紧,他缓步走了进去。
皇帝正在练字,自己外出一月有余,父皇的鬓发竟然有些发白。
听见他的脚步,皇帝抬眸看向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狼毫笔,不冷不淡地叫了一声:“佑岱,你母妃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赵佑岱直直看向皇帝,脸上一片哀痛,他启齿回答:“回父皇,都已处理好。父皇,但是母妃无故去世之事定有蹊跷,我……”
皇帝忽然挥手打断了赵佑岱的话,他的脸色平静无波。赵佑岱有些惊诧,但还是住了嘴,面带困惑地看着皇帝。
“宣王太医进来。”皇帝避开赵佑岱的眼睛,对外吩咐道。
“父皇,您可是有身体有什么不适?”他关切地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一室寂静,平静得可怕,似乎有一场狂风暴雨即将到来。
不一会儿,王太医提着箱子走了进来,跪在地上恭敬地问道:“陛下,微臣已经备好一切,可以开始。”
皇帝只是疲惫地点点头,便转过身去,背对两人。
王太医从医箱里取出一把银制刀子,端着一碗水径直走到赵佑岱身边,恭敬地说道:“六皇子,多有得罪。”
这是要滴血认亲?
赵佑岱瞬间脸色惨白,他想起了和喜和西山寺方丈的话,又不死心地对那个自己从小敬爱的父皇轻声问道:“父皇,您对母妃,当真半分信任也无?”
皇帝忽然之间转身,审视了赵佑岱片刻,像是终于做下了艰难的决定一般,颤声说道:“朕只信事实。”
事实?自己与父皇眉目如此相似,又与他相处多年,居然还会引来猜忌?
心下一片凄凉。
“呵,那便就如父皇所愿。”赵佑岱将掌心摊开,对王太医示意。
手掌传来一阵痛意,只是赵佑岱却毫无知觉,望见碗里殷红的血,他忽然觉得心力交瘁。
母妃,这就是以往对你百般宠爱的男人。你对他一心一意,他却用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污蔑你的清白。
王太医端着水又去了皇帝跟前,重复了取血的动作,赵佑岱却不再看两人,他将手里的金叶子摊开,上面闪着细密的光泽。他只短短望了一眼,便将金叶子塞回自己的怀里。
拿出来也无法为母妃讨回公道,不是么?
赵佑岱冷笑了一下。
他望向窗外,皇宫处处寂静。以往这宫里有温婉的母妃,有宠爱他的父皇,还有真心待他的皇姐,一向厌恶羁绊的他,因为他们,也甘心待在这高墙之中。
只是美好的破灭几乎是瞬间的。
他失去了母妃,因为那段前尘往事,他也将失去他的父皇。
以前他以为什么帝王薄情都是假话,母妃与父皇便是恩爱不移。只是这一切不过是他年少,没能看破。
但现在看破,似乎也并不晚。
“陛下,血相融了。”王太医禀告道。
皇帝闻言神色一松,但是却依然皱紧了眉头,他挥手让王太医下去,并重赏王太医。
用赏赐堵住王太医的嘴,这等宫闱丑闻,传出去岂不是有辱圣颜?
御书房瞬间又静了下来,踌躇了半晌,皇帝含着威严开口:“佑岱,你是我的亲生儿子。”
赵佑岱转过身来,平静地回答道:“儿臣从来未曾质疑过这个事实。”
这话尖刻,将皇帝的威严刺了个一干二净。
“你,你,罢了。父皇知道你心里有气,如今你母妃去了,朕也想念得紧。只能怪她福薄。”
想念吗?可为何半分悲痛也无?母妃刚刚入土,自称想念她的父皇,就开始质疑她的忠贞,来了一场滴血认亲。
赵佑岱不语,皇帝又说开了,一字一句都在念着母妃的好。
只是母妃去世,停灵于鸣玉阁时,他从未看见父皇前来。他只当父皇政务繁忙,并未多想。
只是没想到,竟是怀疑母妃与他人珠胎暗结而心生芥蒂。
再也听不下去了,赵佑岱寻了个借口就逃离了那令人作呕的御书房。
赵佑岱回到寝宫时,风尘仆仆的孙烨已经在等着他了。
见他进来,孙烨一脸哀痛,向赵佑岱行礼:“六皇子,您节哀顺便。”
赵佑岱摆摆手,又让宫人取出藏了许久的佳酿,坐在软榻上,对孙烨说道:“孙烨,陪我喝一杯如何?”
孙烨担心地看着一脸平静的赵佑岱,想出声劝解,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从桌上拿起酒,给赵佑岱和自己各满上一杯。
他被父亲派往边陲历练,听闻良妃逝世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上京。只是路途太过遥远,他快马加鞭往上京赶,十日的路程硬是被他缩短为了七日。
六皇子遭此大恸,他必须守在六皇子身边。
酒一杯一杯满上,看着喝得晕头转向的赵佑岱,他忍不住转过脸。
听见赵佑岱喊着“再来再来”,他又为赵佑岱满上一杯。
只是一向酒后寡言的赵佑岱,却忽然出声:
“孙烨,我去草原…。。遇见了一位姑娘……她生得好看,一双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只是我不告而别,她肯定伤心了…。。她伤心了……”
孙烨一愣,赵佑岱却忽然“咚”一声栽倒在桌子上。
他不知道六皇子遇见了什么姑娘,能在醉后也念念不忘。
轻轻摇了摇头,他唤了宫人进来收拾,深深看了一眼赵佑岱,便缓步离开了。
他不顾规矩回来,父亲想来是不会轻易饶过他的。
*
今日草原上依旧晴空朗照,萨仁瞧见坐在山坡上发呆的沈嘉珞,心里却笼罩了一层阴云。
赵佑岱不告而别已经几日了,起初她想问个明白,便去找了阿尔斯楞大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之后,她准备告诉小姐,也让她宽宽心,没准儿赵佑岱真的有事才离开呢。
只是小姐一听兰长青三个字便将耳朵紧紧捂住,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她只当小姐对赵佑岱有怨气,因此也对这三字绝口不提。
不过那天她去洗衣回来,去看见小姐找了以前服侍赵佑岱的奴仆。萨仁心下了然,小姐这是嘴硬呢。
但是知晓那天赵佑岱离开一事的经过后,小姐也并没有快活起来。以往像只小黄鹂一样活泼的小姐,动不动就是发一整天的呆,她有时盯着那只叫灰土的兔子还有那张纸条,就出了神。
好不容易劝小姐出来走走,可她还是寻了个山坡,又在发呆了。
唉,萨仁叹了一口气。
转眼来于胡也一月有余了,沈丞相也写信过来催促过几次,也该是时候回上京了。也许回去之后,小姐很快就会把那个人忘掉。
她年纪还小,忘性大。
这样想着,萨仁的心情好了一些。她走过去对沈嘉珞说道:“小姐,萨仁听说阿尔斯楞大人最近要去狩猎,九王子也会去,你与九王子交情甚好,你想去吗?”
沈嘉珞并没有如她期待的打起精神来,只是淡淡说道:“萨仁,我不想去。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打猎。”
萨仁一哂,她支支吾吾说道:“小姐,就当去散散心罢。你整日发呆,阿尔斯楞大人和萨仁都很担心你。”
听见这句话,沈嘉珞像是如梦方醒一般,她想起自己自赵佑岱离开之后便精神萎靡,内心郁郁,她只想沉浸在自己的难过之中,却没想过这会让爱护她的舅舅和萨仁多担心。
沈嘉珞,你怎可如此自私。
她抬起头,苦着脸对萨仁说道:“萨仁,对不起,害你和舅舅担心了。”
“小姐别这样说,只要你无忧无虑的,萨仁就开心了。”萨仁拍着沈嘉珞的头安抚道。
望着萨仁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压抑已久的悲伤忽然间倾泻而出,她扑进萨仁的怀里抽泣不止。
那日过后,沈嘉珞恢复了以往的几分天真烂漫,阿尔斯楞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听外甥女不想去参加围猎,他也没有强求,而是带着几个儿子安心前往。
只是他们都并不知道,沈嘉珞还是时常会去赵佑岱住过的那间房坐坐,她虽然埋怨赵佑岱,只是心里还怀着期望。
也许哪一天,赵佑岱就会像以往一样,突然就掀开毛毡走进来。
那时候,她一定要好好罚赵佑岱,罚他什么呢?她想了想,就罚他给摘天上的月亮。
她知道他做不到,可她就是要难为他。
谁让他叫自己这样难过。
她几乎瞧见了赵佑岱无可奈何的神情。
她轻轻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