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进南陆县,百姓听说今日有热闹可看,都争着挤到人群前面,想要一睹安王殿下的风采,一时间路上被围得水泄不通,谈笑声与争论声不绝于耳。
侧耳听着马车外人声喧嚷,赵佑岱的眉头微皱,季安以为他是觉得太过吵嚷,便出声劝慰说一到兰将军府宅便会令人设防。但是令孙烨意外的是,赵佑岱摇头敛眉,淡声说道:“无妨。”
只是他的右手紧握,捏得指节泛白。
季安了然,殿下多半是因为快要见到自己的兄长才会如此。
在一旁不做声的孙烨向赵佑岱请示一声,便下车去应付陆聪一干人等。今日安王到南陆,他们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也会争相讨好。
半晌后,车外的喧嚷声小了许多,从丝质车帘中透出的风景来看,车外已无人影,只有一排排古朴的宅院。而马车行驶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赵佑岱的心咚咚直跳,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
孙烨恭敬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赵佑岱应了一声,将衣襟理好,又抚平了袍子上的褶皱,等到气息平稳了之后,便示意季安挑开车帘,缓步走了下来。
一座典雅大气的宅院映入眼帘,房檐下题着两个烫金大字“兰府”,不知怎地,这座从未谋面的院子令他凭空生出了一股熟悉之感。而府前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人。
见他下车,兰府的一众人都齐声高喊:“恭迎安王殿下!”
这怎么使得?他快步走过去,将为首的一名老者扶起,又轻声对跪在地上的兰家人说道:“诸位请起,佑岱本就是兰家的子孙,怎么受得起这样的大礼?”
这话说得熨帖人心,但是众人还是不敢起,用眼神看向兰将军。
兰将军用威仪的声音说道:“安王殿下既然这样说了,便起来罢!”
兰家人这才敢起,但均是敛息屏声。
但令众人意外的是,赵佑岱朝后退了一大步,便朝兰将军直直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喊了一声:“外公!”
磕头声并不大,却让在场的每一个兰家人都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赵佑岱。
安王殿下出身皇室,何其尊贵,怎可说跪就跪?从惊诧中反应过来的人,都纷纷退到一边,安王殿下的一跪,自己可无福消受。
站在赵佑岱身后的季安与孙烨也一脸难以置信,季安的嘴巴长大得能塞下一颗鸡蛋,而孙烨则是紧皱眉头。
安王不顾身份下跪,是否会让兰家人以为他太过重情,而有其他的打算呢?
兰将军惊讶之余,一股泪意从鼻腔涌出,只是他强忍住了,他伸出双手将赵佑岱扶起,盯着与眼前这个眉目与兰玉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满怀慈爱地开口道:“孩子,你受苦了。”
赵佑岱瞬间双目通红,这是母妃去世之后,他听到了第一句来自长辈的关切之语,而这个人,是自己的外公,也是母妃的父亲。
听到这句话的兰家人,也想起了前不久逝世的良妃,一时之间,皆红了眼眶,良妃入宫之前交好的几位嫂嫂,纷纷掏出手帕擦泪。
一时间,一股悲伤的气氛蔓延开来。
孙烨默不作声地将兰家人的反应都纳入眼底,幸好,这帮人都并非心术不正之人。
半晌过后,已经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兰将军将赵佑岱扶起,气势豪迈地喊了一声回府。众人的情绪都平复了些,赵佑岱在外公的带领下走进兰府,其余人则跟在身后。孙烨和季安则忙着将行李箱奁搬进兰府新修的一处宅院,这里将是安王未来三年的居所。更为重要的是,还有一位老妇需要安置。
进府之前,赵佑岱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来迎接自己的兰家人,却并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身影,这令他颇感失落。
许是察觉到了赵佑岱的心思,兰将军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院子,出声解释道:“你还在南陆三十里外时,他便与我一同去等候。你哥哥心里是挂念你的,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你。事情的原委我也与他解释清楚了,他应该就在房里等你,喏,去见见他吧。”说完,兰将军拍拍赵佑岱的肩膀,便去吩咐厨房准备宴席为赵佑岱接风洗尘。
外公一走,赵佑岱落下来的心顿时又紧张起来。定在原地挣扎了许久,他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朝院子走去。
穿过雕花长廊,绕过亭台楼榭,终于一座种满修竹的院子出现在眼前。此时已入秋,但这竹子依旧翠绿欲滴,满目皆是清爽之色,不由得让人心旷神怡。赵佑岱的心情舒朗了许多,也对这位爱竹的兄长有了期待。
君子好竹,其性亦直。
他踏进了这座院子,轻轻扣门,试探地问道:“哥哥?”
片刻过后,一道清冽的声音从房里传出,“进来罢!”
赵佑岱推开门,只见房内只设桌椅,陈设简洁,毫不华贵,但却透出一股风骨。而声音的主人背对着他,见他进来,也并未回过头,依旧自顾自地盘腿坐在榻上斟茶。
那背影如青松,虽瘦削却不乏气度,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见榻上人不理会他,赵佑岱也起了玩心,定在原地,比谁的耐心更胜一筹。
他瞧着榻上人提着青瓷壶斟了一杯又一杯茶,不由得觉得好笑,正准备开口打破尴尬时,榻上人先开口了:“难不成我不叫你,你就在那里一直站着?”
话里的傲气让赵佑岱不禁展眉一笑,他心情极好地走过来,利落地脱了鞋子上榻,含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别扭的哥哥。
眼前人与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兰璟的容貌更加柔和温润。望着望着,一股酸涩的情感涌上心头,赵佑岱的笑意顿失,带着泪意喊了一声:“哥哥!”
男子也瞬间将脸抬起,握住赵佑岱的手,颤声说道:“弟弟!”
在外公告诉自己实情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竟然会是备受宠爱的良妃,也没想到自己还有一母同胞的弟弟。但当知道一切时,他来不及欣喜,便接到母亲逝世的消息。而弟弟单独传给自己的信里,又将一切的龌龊都告知。
他又怨又恨,为何当初被送出宫的人会是他而不是赵佑岱?为何赵佑岱可以从小在父母跟前长大而自己只能与外公相伴?为何还未等到他与母亲见上一面,她便已经离世?
但当赵佑岱自请为母守孝,并传信外公说要见自己时,他对弟弟的埋怨又淡了许多。弟弟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如果硬要埋怨,应该怨的是忌讳双生子的陋习,而不是怨恨弟弟。
听到那声“弟弟”时,赵佑岱的眼泪簌簌而下,他那颗被冰封的心似乎回春了,原来这就是所谓亲情。兰璟看着哭得一脸泪痕的弟弟,也忍不住心酸,将脸别开用袖子拭泪。
待两人情绪平复时,已是一炷香之后了,两人相对而坐,望着对方红肿的双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而赵佑岱则下榻,拉着兰璟的手,朝着上京的方向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后,赵佑岱一字一句地说道:“母妃,我已寻到兄长,他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您放心,我与兄长一定会竭尽全力为您报仇!”说道最后,赵佑岱的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太子那副无耻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兰璟轻拍弟弟的肩膀以示安慰,随即亦沉声说道:“母亲,我是兰璟,您的儿子。虽此生无缘与您相见,但是您的仇我与弟弟一定会帮你报!”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对彼此微微颔首。
两人随即起身坐回竹榻上,兰璟向弟弟询问了母亲生前的诸多细节,在赵佑岱的叙述中,一个温和而慈爱的母亲浮现在眼前,他默默转过头,用手指擦去了眼角的泪。
可当赵佑岱提到和喜所说的事情时,兰璟在吃惊之余,对自己的生父也就是当今的皇上好感顿无。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确实对父亲有了隐约的期待。在兰府,虽然几个舅舅都视他如己出,但是他心中依旧觉得遗憾,也像体会被父亲疼宠的感觉。但听到弟弟说母亲死后,皇上并未前去吊唁,反而来了一出滴血认亲的戏码,他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顿时凝结。
惊诧之余,他也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大失所望,都说帝王情薄,可他没想到,竟然寡情到了这种地步!
一番交谈下来,转眼已是暮色低垂。兰将军亲自来叫两人前去赴宴,见兄弟二人已经毫不生疏,他大为宽慰,正准备将两人拉去宴席时,赵佑岱与兰璟却同时出声喊住了他。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人,只见两人扑通跪地,对视一眼,同时出声道:“外公的恩情,我兄弟二人无以为报!”
语罢,便朝自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兰将军的眉间染上诧异,他连忙将二人扶起,出声安抚道:“好孩子,男儿膝下有黄金,岂可说跪便跪。你们都是我的外孙,何必言谢。”
赵佑岱看着眼前这个须发染霜,一脸慈祥的老人,在心里默念,他日他飞黄腾达,大仇得报,必要竭尽所能,让外公颐养天年。
瞧着时候已经不早,兰璟出声提醒,三人便一前一后往前厅走去。
今日是家宴,因此在座的只有兰家亲室。赵佑岱一进厅,便朝着在座的长辈躬身行礼,几位舅舅也受下礼,亲热地安排赵佑岱入席。
兰家是和谐而安乐的,这里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勾心斗角,更无须如履薄冰。在兰家,赵佑岱感到所谓的家的暖意,想到以往宫中的生活,不由得心下黯淡。
兰璟素来心思缜密,感受到弟弟的失落,更觉自己对弟弟的埋怨都太不识大体。他伸出筷子,为赵佑岱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碟子里,轻声说道:“吃罢。”
等赵佑岱回过神去看兰璟时,他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若无其事地吃起菜来。
气氛正祥和之际,忽然家丁跑了进来,附耳在兰将军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兰将军脸色一变,放下筷子,沉声说了一句:“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