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千丈幽冥之下,却与去时的心境有所不同了。
彼时苏蓁正在修剪几株小树的纸条,夜重华匆匆赶回来,便见桃花树下一抹剪影,佳人音容未变,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模样。
他走快步走过去,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伸手接过了她手上的剪子:“我回来了。”
“东西取回来了?”苏蓁拍了拍他扣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问道。
夜重华点了点头,又从袖中掏出一个方形的小木盒递给她:“送给你的。”
他这人没什么花言巧语,倒是每一次外出都记得给苏蓁带东西。或许只是不值什么钱的小物件,可到底是一份心意。
夜重华微微弯着身子,下巴垫在苏蓁的肩膀上,取出盒子中的白玉镯子戴在她的手腕儿上:“大小刚刚好,我就知道你戴着好看。”
苏蓁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儿,含笑道:“你又乱花钱。”
“没有。”夜重华与她坐下身来:“我去了西昆仑,昆仑君都已经告诉我了。”
苏蓁唇角的笑意一僵。
夜重华本就没有想要瞒着她的心思,索性将事情摊开了说:“我知你心中另有思量,不同我说只是不想让我担心而已,我也相信你会有能力处理好这些事情。”
“不过苏蓁,你我现在都不是一个人,少了谁对方的心里都会不好过。更何况,你的背后还站着整个幽冥地府,你也绝对不愿地府再一次陷入动荡,不是么?”夜重华反问道。
不想让幽冥地府再一次陷入动荡么?
苏蓁突然想起了黄泉之中孕生出的那邪祟,天劫情劫管它什么劫,苏蓁都不害怕,只要她固守本心,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打败她。
可那邪祟不同。
万年的时间,她从未因为什么事情惊慌失措过,也从未为什么真正的担忧过。
可那邪祟就像是长在她骨头上的一根刺,想要拔出却要伤筋动骨,若是任由他壮大,迟早有一天将会酿成心腹大患。
未待夜重华再开口,苏蓁突然倾身过去,柔软的唇堵住了他的唇,将他剩下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我有分寸。”苏蓁没有太多的解释,只用这一句话便将夜重华所有的疑问和劝告段都堵了回去:“我说我可以,你相信我么?”
平静的眼睛宛若流淌入天上的万千星河,灼灼寒星。柔软的小手抵在他的胸膛上,此情此景却不像是推拒,更像是带着暧昧的招揽。
夜重华的脑海之中轰的一声,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所有的字句,都湮灭在了她一个柔软的稳重,苏蓁惯爱用这样的办法,总是撩拨的他心猿意马,然后却将所有的正事都忘了。
夜重华无奈的摇了摇头,却也不说什么了。
苏蓁确实极有分寸,夜重华去了一趟西昆仑,虽未提及西昆仑君都同他说了些什么,可苏蓁却像是幡然醒悟一般,再不提缔造日月点亮幽冥的事。
而是转而做起了另一件更为惊世骇俗的事情。
忘川有桥,名曰奈何,奈何桥的一端是灼灼的彼岸花海与威严的地府正殿。而奈何桥的另一端,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与永世难以驱散的阴霾。
苏蓁捏了一个风流眼投在奈何桥的另一端,一成不变的黑暗和阴霾终于尘尽光生,结成一个通往凡世的通道。
轮回。
幽冥地府的魂魄不能有进无出,苏蓁不能造出一界,便做出了一个更为惊世骇俗的轮回。所有辗转至冥府的鬼魂洗净一世尘缘,忘记一切重新投身凡世,如此生生不息。
魂魄的每一次轮转,就像是日月的每一次生落。若是西昆仑君知道了,苏蓁放弃缔造日月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做出个轮回来,怕是要惊掉下巴。
这是连天帝都不敢做的事。
……
“苏蓁,苏蓁……”冥冥之中,有呼唤声由远而近的传来,一声声的钻入苏蓁的耳廓。
她不知道这声音将前往何处,或是将去往何方。是在她的生命之中短暂的停留,还是就此常驻,可以陪伴她的往后余生。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那声音就像是一只独烛,照亮了晦暗阴霾的前路,终于找回了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苏蓁……”手掌蓦地被人握住。
苏蓁睁开眼睛,入眼却是乳白色的纱帐与陈旧的兽首银勾。
夜重华一席墨色华服,眼底印着不加掩饰的疲倦,倾身坐在她的床边,一只手紧紧的握着她垂在身旁的手,另一只手轻轻的拂着她的脸颊:“你终于醒了。”
心口还一阵阵的刺痛着,岁月回溯之中,苏蓁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更是辩不出这是万年前荒芜昏暗的冥府,还是万年后秩序井然,人影攒动的冥府。
她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夜重华却伸手轻轻的压住她的肩膀,微微摇头拒绝道:“先别动了,小心伤口裂开。”
这一动扯到胸口上的剑伤,顿时半边身子酥麻酸软了下去,那种痛楚活像是被人深深砸碎后又重组在了一起似的,叫苏蓁动弹不得,只好又跌回到床榻上。
生理性的盐水从眼眶之中溢出,洇湿了鬓发。夜重华伸手替她抹去:“没事了,我们回来了,对不起。”
原来那南柯一梦,已经醒了啊。
苏蓁的手臂有些无力,却还是反手拉住了夜重华的衣袖:“我睡了多久?”
“四天。”夜重华端来水杯,将棉花打湿轻轻擦拭着她有些干裂的嘴唇:“多亏了昆仑的那枚元丹,我才能保住你的魂魄不散将你拉回来。”
“你若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夜重华无力的摇了摇头,
半晌,他才微微勾起唇角:“好在你现在醒了,想吃什么,我去叫人给你做。”
足有好一阵,苏蓁才从那混乱的时光中醒过神儿来,三魂七魄也重新回到了身体中。
夜重华将被子向上拉了拉,轻轻垫在了她的下巴下,刚要起身吩咐侍女去做东西,苏蓁拉住她衣袖的那只手却突然紧了紧。
“我究竟是怎么死的?万年前你就已经在冥府了,而不是被上一任阎君带回来的,是不是?还有多少事情是你隐瞒没有告诉我的?我还能不能相信你?”
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硬生生的撞进夜重华的脑海之中。
若是仔细去看,甚至能够看到夜重华广袖之中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宛若痉挛般的轻颤,昭示着他此刻心中的不平静。
那些湮灭在岁月之中的历史,就连史书都不曾记载。
经历过上古一役的仙神一个个的陨落,尚且存世的只剩下那凤毛麟角的几个人。本以为将在也无人问津的过去,再一次的被血淋淋的剖开在大庭广众之下。
那些深埋在岁月之中的东西,若要深究,挖开的每一锹都会带着土,都在无情的捶杵着夜重华的内心。
他长长的抽了一口气,直到感觉肺部都被缺氧压的生疼时,才将这口气缓缓的吐出:“你现在还很虚弱,我先去给你拿些吃的。等你睡醒了,我在慢慢说给你听。”
苏蓁淡漠的看着他,半晌,终还是放开了捏着他袖子的那只手,任他离去。
短短的几日之间风云变幻,凡世与天界风起云涌,山雨欲来风满楼。
倒是这千丈幽冥之下,原本最被人鄙夷的地方,现在却成了这乱世之中难寻的安稳之所,成了难得的香饽饽。
比之于外界的风起云涌,幽冥的安静便显得难能可贵了。
夜重华仰头望着一望无际的黑雾,滚滚流动的忘川之水永不停歇,冤魂逐一喝下孟婆汤后,又逐一跳下轮回台,重新转世为人。
这一切就如凡世的日月,终日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夜重华看了一阵,终还是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去吩咐侍女作些清淡的东西送来。
房间里,苏蓁安静的躺在床榻上,轻轻阖上双眼。
外界的风云全都不闻,这一刻,似乎这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脑海里一片混乱,很多想法和未曾找回的过往全都在这一刻飞速的流转在脑海之中,偏不让苏蓁睡个好觉。
她微微一动,却被胸口的剑伤毫不留情的拉回了现实。
苏蓁并不热爱病痛,可这一刻,这痛楚却让她无比庆幸。只有身体疲惫了,才能彻底摒弃出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让内心真的安静下来。
她将呼吸拉的悠长,任由胸口的剑伤捶杵着本就脆弱的神经,以此寻求解放。
人一旦安静下来,睡意便也很快便会到来。
苏蓁阖着眼,原本已经将要睡过去,却听到一对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的临近她所在的房间。
一个脚步声轻缓,一个脚步声有些轻重不一。
苏蓁识得那轻缓的脚步声,应该是夜重华的,可以他同来的人是谁?
以前照顾他的两名侍女么?这不应该,侍女的脚步声不会这么沉重杂乱才是。
原本已经停止运转的大脑再一次飞速运动起来,苏蓁想要睡一会儿,此时却又偏偏睡不着了。
既然如此,她索性叹了口气,等夜重华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