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未过几息的时间，房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房间里顿时吹入一阵冷风。
床前放置的屏风有与没有没什么差别，唯一的作用便是挡光而已。桌角的瑞兽香炉袅袅的吐着烟丝，安神香带来些许叫人困倦的香气。
苏蓁也不知道是香的作用还是自己太累，明知夜重华回来，却也不想去睁眼。
“阿蓁，睡了么？”夜重华将盛着饭菜的托盘放在了桌案上，转到屏风后来看了一眼。见苏蓁合着眼睛，轻轻的抚了抚她额前的乱发。
“阎君……”屏风外传来药王苍老的声音。
夜重华挥了挥手，一名侍女走过来拉开了屏风，向二人福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药王连忙快步走到床前，在苏蓁的手腕上垫了一块帕子，半跪下来替她枕了脉。
指尖轻轻压在脉腕上的力量并不算重，可苏蓁原本就不多的睡意，却随着这么一点儿力量渐渐的清醒了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夜重华，没说什么。
夜重华见之，似是安慰似的握住她搭在被子上闲着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以表安慰。
足有半柱香的时间，药王才算是镇好了脉。他是冥府的老人了，年龄也已经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年纪，懂礼的很，便也没看到苏蓁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后退了两步，双手一拱对夜重华施了一礼：“阎君大人，君后的伤已无大碍，不过日后还是要多加休息，切不可过度运动，以免伤口裂开。”
已无大碍四个字像是给夜重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原本悬在喉咙里的心终于安安稳稳的跌回到了腹腔之中，平稳的跳动了起来。
他低低的“恩”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侍女带上门，又是一阵冷风吹进来，拂乱了苏蓁额角的碎发。
夜重华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坐起身，又在她的身后点上了一只软枕，这才端了来一勺勺的吹温，不紧不慢的喂给她。
许是大病初愈，苏蓁没什么胃口。
只是紫米粥熬得软糯可口，入口即化，想是下了不少功夫的。苏蓁也不好意思吃两口便放下，只好一勺勺费力的吞咽着。
直到那碗粥喝了大半碗，苏蓁才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
夜重华没有强求，只是端来一盅茶水来给她漱口：“你不是有话问我么？想问什么，我会告诉你。”
那些逆着时间重新出现在苏蓁脑海之中的记忆宛若洪荒巨兽，一寸寸的吞噬着苏蓁的心神，像是要将她所有的力气都架空似的。
该问他什么？或是怎么问？
苏蓁想知道自己的死因，想要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出现在轮回之中，想知道夜重华又是怎么走过这万年岁月的。
可话到嘴边，她却又问不出口了。
只因她唯恐听到那些自己不想听到的东西。
半晌，她才开口：“天上，怎么样了？”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昏睡，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就像是干枯的树皮摩擦在粗粝地面上的声音。
苏蓁刚一开口，便觉得嗓子发干，不由得咳起来。
胸口起伏的动作牵连了蓬莱留下的剑伤，苏蓁只好死死地压住胸口减轻痛处，生怕自己这么一歪头，便要将肥咳出来。
夜重华脸忙扶着她轻轻地替她拍背，微微叹出了一口气：“蓬莱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上天来的，他原本就没有想着再回去。你既然已经记起来了，应该也就知道你们二人之间的渊源了。”
苏蓁闻言微微一怔，转而摇了摇头。
那些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她便被夜重华的声音唤了回来，至于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凤凰是怎么死的，昆仑是怎么受伤，青羊又是如何患的先天不足之症，她便全都不得而知了。
夜重华见她那迷惘的样子，索性开口道：“我不知道你的记忆恢复到了几何，很多事情由我口述给你，只怕会影响你的判断。”
他叹了一口气，掀开被子与苏蓁并肩躺在床上，又小心翼翼的将她的身子扒拉到怀里虚虚的环着，像是生怕弄坏了这件精美的瓷器似的。
“昔年天帝下御旨围剿幽冥地府，蓬莱仙上，也就是现在蓬莱仙岛之君，与上一任蓬莱老君也在与你对立的阵营之中。
那一役惨烈的很，时间的仙神凋零的七七八八，三界经历了一次大换血，蓬莱老君也陨落在那一役之中。
当时蓬莱仙上的母亲，也是青羊仙子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悲痛万分，原本便胎气不稳，此番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天帝佛祖都在冥府脱不开身，凤凰陨落，最善药理的西昆仑君也带着凤凰的遗骨不知所踪。青羊的母亲拼死生下她，便也就此陨落离世。”
夜重华声音平缓的诉说着这一切，想是因为他当年真的亲眼见过这一场大战，对死去的个把人便也见怪不怪了。
他拢着苏蓁的肩膀道：“当时蓬莱耗费两千年的法力，才得来一只玉胎将先天不足的青羊封在其中温养着，几千年前青羊才算是真正的出生。”
“若说冥府和谁的梁子最大，便是蓬莱仙岛无疑了。蓬莱老君夫妇便是因你而死，青羊……和蓬莱仙尊又变成这样。”夜重华没再说什么。
苏蓁倚着他的胸膛，那原本令她温暖的怀抱，不知为何让她遍体生寒。
她突然开始怀念那些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光，只是对孟千佑的仇恨，就足以支撑着她走过那些无所依靠的时光。
不像现在，那些原本不敢想象的东西，全都烙刻在了她的生命之中。
逼着她去探索，去追求，去再走一遍过去走过的已经失败的老路。
苏蓁疲惫的合上眼睛，不知为何，心态似是在一夜之间变得无比苍老。就像是那些悄然流失掉的岁月从未离去，一直都行走在她的人生之中。
只是她从未停下脚步来认真感受罢了。
就在这时，身边突然传来夜重华的声音：“阿蓁，你还相信我么？”
苏蓁扪心自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还相信夜重华么？她还能相信谁？
那种认知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感，给苏蓁一种错觉，她已经谁都不信，甚至连自己都不再相信了。
一阵叫人心慌的沉默后，夜重华终于再一次开口。
“我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很多事情我没有办法解释，只有你自己看到了才会明白。不过苏蓁，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我从来都没有背叛或是抛弃过你。”
“我会一直守护你，到你生命的最后一秒。除非我死，否则绝不更改。”夜重华的尾音有些颤抖的说道。
这一瞬，说出这样的话之后，夜重华甚至觉得自己所有的血液都已经倒流回了胸膛，重回到了那个因为苏蓁的到来，才终于渐渐温热起来，重新跳动的心脏。
若是苏蓁说一个不字，他或许会发狂吧，夜重华心想。
那些过往多说是错，说多是劫，他宁可永远埋藏在自己的心中，以自己的躯体和骨骼为房梁，架设起一间足够遮风挡雨的屋子，也不想让苏蓁再去精力那些痛苦了。
或许是因为房间的安静，心跳声便越发的响入雷动。
夜重华没有开口，苏蓁也没有开口。
她感觉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小心翼翼，想要去保护她，有生怕吓到她似的不敢触碰，那种感觉绝不会错。
就像是在那暗无天日的黑暗之中，那只将她从虚无中拉出来的手。
若是这个世界上，连夜重华都不能够让她相信了，那她还能去相信谁呢？
苏蓁缓缓伸出手，沉吟着思索一阵，终还是缓缓的包住了夜重华的手，将他冰冷的手掌捂在掌心之中。
粗粝的嗓音经过口水的温润，已经不再那么干涩了。
苏蓁的唇角缓缓勾起来，她没有看他，只是眼角适时的落下两行晶莹的液体，濡湿在她漆黑的鬓发之中。
“我什么都没有，夜重华，前世浮云早已经化作飞灰一朝散尽，今世更是如此，我能相信和依赖的，就只有你。”
她缓缓阖上眼：“求你，别让我输。”
回应她的，只是一个坚定地怀抱。
人生在世，总是要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寄托自己的感情的。不管是喜怒哀乐还是爱恨情仇，因为有了那么一个可以寄托的人，才会显得不那么孤独。
人都是群居动物，没有谁能一个人茕茕孑立的走下去。
就连孤独惯了的阎君也不行。
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倒流回四肢百骸，夜重华甚至能够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原本已经冰冷下去的手掌终于慢慢回温，重新温暖起来。
他坚定地抱紧了怀中的人，只为了她这一句话，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相信我，苏蓁，我爱你。”夜重华微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令人莫名心安。
不知为何，原本被驱散干净的睡意在这一刻尽数回归到脑海之中，像是世上最好的安神香，竟苏蓁推向安稳之中。
就这样，倚着身边之人的肩膀，苏蓁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