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年,在人间便是一万个寒暑更替,放在冥府,便是一百个轮回往生。
九重天上歌舞升平,龙吟鹤鸣仙气袅袅,放眼一望尽是洞天福地。可冥府呢?依旧是终年不见天日的黑暗,甚至连真相,都被深深地埋藏在了厚重的史册之中。
没人知道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最爱的人和最好的朋友,都死在了那一战中,没人知道最终是她用自己的骨血封印了邪物。
更没人知道,正是他们眼中的“十恶不赦,祸乱三界诛杀泰半诸天神佛”的苏蓁终止了这一场祸乱的蔓延。
史书工笔,总是最为诛心。
“我挚爱这世间,便也希望这世间也挚爱于我。若非如此,我宁可看着这高楼大厦一夕倾颓,走向毁灭。”苏蓁说道。
……
房间里乌沉沉的,没有一丁点儿的声音,就连忘川依稀的鬼哭声都消失不见。
若是放在往常,就算是再安静的夜晚,每隔一刻钟也会有一队鬼差走过,巡视地府内有没有逃走的魂魄和混入地府的凡人。
这样的安静,委实有些不符合常理。
夜重华动了动,只觉得身上一阵酸软无力,手臂一动却触到了一个柔软的身躯。
这情形与以往无数个夜晚没有什么两样,苏蓁安稳的睡在他的怀中,侧脸温柔。披散开的长发总是散满了床榻,与他的发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可总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夜重华将动作控制在不会将苏蓁吵醒的范围内翻了个身,这才终于辨轻了今夕是何夕,也记起了自己昏睡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
苏蓁全都知道了。
每次想到这儿,夜重华都是一阵剖心般的疼。
他不是真正的夜重华,只是一个承载了他人记忆和哀思而化生出生命的器灵。可苏蓁,却还是万年前的那个苏蓁。
属于他的苏蓁,不过是阎君苏蓁觉醒前的黄粱一梦罢了。
即便是夜重华翻身轻之又轻,还是惊动了睡在怀中的苏蓁。她埋在夜重华怀中的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胸口,下意识的将手一伸,挡在了他的眼睛前:“屋子里的灯没熄。”
言罢,她这才想起来,夜重华现在身无法力,而他的眼睛却还没有治好。
就算是夜间惊醒,他的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
原本还睡意朦胧的苏蓁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她手臂撑着床榻缓缓坐起身来,趿上了地上的鞋子:“你口渴么?我去倒杯水给你喝。”
桌边置着茶壶,以往夜重华睡前都会在床头处置一杯水,放在苏蓁触手可及的地方,以免她夜间醒来口渴。
时间久了,就连苏蓁也有了这样的习惯,房间里总是会放着晾温的茶水。
她倒了水,扶着夜重华的手握住了被子,就坐在床沿边望着他:“你的伤还需要调理一些时日,明天我把珑日和胧月调回来照顾你,你就好好在房间里养伤,不要乱走动了。”
这意思,便是将他软禁在房间里了么?
恢复了全部记忆的苏蓁当真不一样了,恢复了前一日的强势与说一不二。
若是以往,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苏蓁都是会和他商量的,不管是听与不听,也总是要先问过他的意见再做决定。
可现在,她却连这一步都省了,直接决定了他的意见。
说倒也是,一个器灵的意见,听与不听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得好听些,他是承载了夜重华记忆,陪在苏蓁身边的器灵。
说的不好听些,他便是杀死了夜重华的凶手。
就算是苏蓁恨他,那也是合情合理,中规中矩的。
“阎君。”夜重华坐直了身子,眼前虽是一片黑暗,却能准确的找到苏蓁所在的方向:“您想怎么处置我?”
苏蓁闻言,却是皱了皱眉头。
苏蓁承认,她在纠结夜重华的事情,一时间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当初的夜重华真的已经不能复生,这倒也罢了。可现在,他却给了她一个能让昔日的夜重华重归时间的办法。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不是没有希望,而是有了希望,却要用身边另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去交换。
苏蓁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便决定面前之人的生死,却也不能说,自己真的没有因夜重华方才所说的话而动心。
只是“处置”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她的耳膜。
甚至让她有点儿鼻尖儿一酸,几欲落泪的感觉。
夜重华的眼睛清澈深邃,静若沉渊,给人一种仿若跌入九天银河之中的感觉。就算是不能视物,那瞳仁也是极黑,给人一种专注的感觉。
可这一刻,苏蓁却无端觉得,夜重华目光中那细碎的浮光让人心疼。
他鼻梁和眼角两侧的伤痕已经慢慢愈合,却还带着一条很明显的白痕,一眼便能看出是昔日受伤留下的疤痕。
苏蓁坐过去,用手轻轻的触了触他的眼角:“你不要多想,我不会将你怎样的,先休息吧,你受着伤,切记减少忧思。”
夜重华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却只字未言。
他多希望苏蓁能够斩钉截铁的告诉他,自己没有对他不利的意思。可她没有,她只是模棱两可的将他安定下来,像是用一颗糖哄骗孩子的人贩子。
很多时候,最伤人的,往往就是这份模棱两可。
苏蓁低低的叹出一口气,提了鞋子上床躺在了夜重华的身侧,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那床被子踢到了地面上,转身窝进了夜重华的那床锦被。
她乖觉的将双臂环在他的腰上,声音有些闷:“重华,你不要多想,我一定能找出一个万全之策来的,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你好好养伤,剩下的事情,我们以后在说,好么?”
夜重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不会伤害你的,永远不会。”苏蓁语声喃喃的说道。
以往,夜重华将苏蓁抱在怀中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自己似乎是抱着一个小暖炉似的感觉。
她的身上暖烘烘的,还带着茉莉花味的发香,让人忍不住凑近了去嗅。
最开始的那些年,二人虽是睡在一张床上,却也相互执礼,不敢僭越。夜重华习惯了将双手交叠在脐上,躺的板板正正的睡。
可苏蓁不一样。
她总是会在睡着了之后下意识的贴向夜重华这个“热源”,虽说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温度,甚至可以说他的双手是终年冰冷的。
不过苏蓁却喜欢的很。
到后来,苏蓁也看出了夜重华的好脾气。她侍宠生娇的很,也不在等着自己睡着后不由自主的滚过去了,而是每晚二人刚一躺在床上,苏蓁便直接靠过去。
最开始,夜重华并不知道苏蓁贪热怕冷的原因。到后来时间久了,越来越了解她,才算是知道了这其中的缘由。
凡世的帝王,从来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习惯。
对于他们来说,为了绵延子息总是会娶无数的妾室和嫔妃,就算是正宫的皇后也很难每日都见到。
苏蓁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孤眠冷榻,这才会在与夜重华共枕之时,下意识的依赖他。
因为这件事,夜重华曾经深深的心疼。
可今日,苏蓁的身子却并不是往日那般温暖的。她的身子就像是一块捂不热的寒玉,明明搂在怀中,却让夜重华觉得陌生。
他浅浅的皱了皱眉头,一捉苏蓁的手腕儿,却被她下意识的避开了。
饶是如此,这片刻的肌肤相触,也足够夜重华听清苏蓁的脉息。她的脉象平和,中正有力,可以说是健康平稳的很。
只是,她腹中胎儿的脉息没有了。
她作为苏蓁最后与他的联系没有了。
夜重华的手指悬在她的手臂前一顿,这一瞬间,整个人都像是跌落入冰冷的寒潭之中。
冷的手脚发麻,不能呼吸。
苏蓁蜷在他的怀里,感受到夜重华的身子一颤,泪水突然就落了下来。
不知为何,她心里藏着的委屈就算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都不能发泄,只有在夜重华的身边一丝一毫都藏不住。
她在等夜重华问她,问她原因,找她要一个解释。
苏蓁甚至想,只要他现在同自己问清楚,那么前世今生她便可以都摒却在脑后,什么都不顾了。
从今以后,她只做他的苏蓁,做他一个人的。
可夜重华却只是一阵沉默,苏蓁确定他已经感知到了,可他却一个字都没说。
他对她彻底失望了。
曾经能够相互交付的两颗心,终于在这一刻被拉的越来越远。分割在二人之间的东西,是万年的岁月,是无数条生命与三界的兴衰荣辱。
是苏蓁从未妄想过要担在肩上的东西。
这一页,二人谁都没有睡好。
亦或是说,二人谁都没有睡着。夜重华虽是闭着眼睛,可僵直不动的身子无不在昭示着他清醒着的事实。
而苏蓁也是一样。
他埋头在夜重华的怀中,眼睛却睁了一夜。
二人谁都没有开口,就算是明知对方也与自己一样清醒着,也并未开口说哪怕一个字。就像是计划好了一般,假装不知道对方的伪装,将这一出独角戏唱晚。
很多时候,沉默只会加深二人之间的裂缝。可此时,也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