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轻而沉：“听我的话，好好养伤，等你养好了伤，天涯海角任你开心，如何？”
话都这么说了，穆雪清也算是明白了，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告知他凡世出了什么事了。
穆雪清索性也不再问，直接转身出了渭水水宫。
木头做的身体到底没有自己的身体灵敏，更何况，他终日被白檀温养在陶罐之中，就像是被软禁在一个温暖的温床里，蓦然回首才发现，他已经忽略这渭水的是是非非太久了。
而今以人身的形势重新踏出水宫方才发现，渭水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浊臭味，令人闻之欲呕。
渭水境内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神仙吸收天地灵气而修炼，能够本能的规避那些污浊之物。就连他都觉得浊臭逼人，更别说那些寻常凡人了。
穆雪清抬手掩住口鼻，皱着眉头尽量向上游浮去。
正如白檀所说，这一次散尽法力消耗了他太多的精气神儿，就连维持人身都很是勉强，更别说像天人临世一般的前往凡世救苦救难了。
他的一切法力，修为，甚至是战力全都仰仗着渭水。而今渭水受染，他自然也不好受。
且不说这些凡人，就当是为了自己，他也一定要搞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越往上浮，透入水中的光越多，往日自由自在的游鱼而今全都翻着白肚皮，挣扎着扑腾在水面上，奄奄一息的吐着气泡，眼看便是要不活了。
穆雪清伸手一托，那鱼儿在他的掌心上徘徊了一圈儿，最终也只是绷直了尾巴动了动，彻底死去。
原本清澈的能映入星光的渭水而今浑浊不堪，各处飘着墨绿色的水草与白黄相见的泡沫，看上去污浊不堪。
穆雪清有心想要清理一下，奈何他的身体根本负荷不了。
没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也只好暂时放弃了水中的污浊，走到岸上去城池之中瞧一瞧，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值清晨，原本静谧的村镇，却一阵喧嚣。
穆雪清隐匿着身形一路走进，便见城池外围着大批的军队，每一名士兵的脸上都蒙着白布，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看上去活像是吊丧。
就算是吊丧，也没有将白布系在脸上的道理。唯一的可能，便是城中有疫情传播。
是瘟疫？
穆雪清心上一紧，顿时明白过来白檀所说的“你去了也未必回得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城池的朱门紧闭，却挡不住穆雪清的脚步。他是神仙，穿墙踏水宛若出入无人之境，略一思索，还是抬步走进了城池之中。
这不见还好，只看了这么一眼，穆雪清便险些目龇欲裂。
无数的百姓瘫坐在地面上，墙根儿下，无助的呻，吟着。他们大部分已经很虚弱了，裸露在一副外面的皮肤生着大小不一的脓疮，一碰便溜出浑黄发臭的脓水来。
疮身在别的位置倒还好说，长在头顶上的便会开始脱发，只要轻轻一碰，便会有大把的头发被扯落下来，随之落下的，还有殷红的鲜血和泛黄发臭的浓水。
穆雪清天生爱洁，就连衣服都选择浅色的，更为干净的去穿着，更别说看到这样的情形了。
他的床腿发软，甚至有点儿支撑不住身子的重量，便连忙伸出一只手撑住墙。
饶是如此，他也还是缓缓的跪倒下去，对这一处墙根儿干呕了好半晌，最终吐出来的只有胃中的酸水。
为什么？上天就不肯放过这些凡人呢？
先是百年难遇的水患，紧接着，又是严重的旱灾。百姓颗粒无收，庄稼全部死绝，穆雪清拼了一身的法力，才算是将渭水仅剩下的一点儿水源分给三城的住民。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更要人命的旱灾。
似乎冥冥之中，真的应了那么一句话。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穆雪清吃力的站起来，他所剩下的法力不多了，这些时日来的修养也不足以支撑他身体的消耗。他现在最好还是变回木头人修养，只有如此，才不至于伤了根本。
他吃力的挪了一步，便闻吱呀一声巨响，城门被人从外推开。
穆雪清转头，便见一队士兵走入城中，每个人脸上都蒙着雪白的布巾，两人一组的，提着大木桶走入城中。
而城中那些本已经陷入绝望中的人，却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出了渴望的神色。
可穆雪清却笑不出来。
他年少时，父亲曾在朝为官，家中也算是颇有家底。当时边陲的一城因两国交战，死去的士兵没有及时处理，也曾发生过瘟疫。
当时，君王派军队前去管理染了瘟疫的人，数日没有研制出解药，便直接下令屠了一城，将所有的尸体一把火烧死，以免瘟疫继续传播。
穆雪清至今还记的父亲说这件事时脸上的神情。
他的父亲，是这世间罕有的，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可是帝王无情，总是对忠臣良将猜疑，也往往更爱听小人的谄媚之言。
真正的忠臣良臣，不是狡兔死走狗烹，便是死在小人的构陷之下。
穆雪清晃过神儿来，再看向那些抬着木桶的军人，才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是凉的。
少年时期的阴影，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彻底相信谁，虽说心中存善，往往也会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世人。
抬进城中的木桶装的全是稀粥，那些稀粥也着实对得起一个“稀”字，煮这么大一桶的粥，想必也没撒上几把米吧。
穆雪清无力的望着受苦的世人，却从没有一哪一刻觉得如此绝望过。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士兵将染了瘟疫的民众抬出城中，不顾那些亲人的哭求和乞怜，直接放了一把火，将活人死人堆做一处，焚之一炬。
他无力拯救，却也不能拯救。
因为此时，将患了病的尸体彻底焚毁是阻止瘟疫蔓延的最好办法了。
他若真的出手去救，亦或是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也只能导致更多的人染病，毫无用处。
“上天为何带我们如此不公！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接连降下大灾。老天爷啊！您若是真的有眼睛，就看看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老天爷啊……救救我们吧……”
“老天爷？老天爷何尝眷顾过我们，求天还不如求渭水的水君！至少水君是真的挚爱他的子民们，这么多年的时间，没有收我们一点儿的供奉，水君才是真正的神仙。”
不知是谁喊出的这句话，顿时，这句话就像是在寒夜里亮起的一盏明灯，瞬间给人指明了前路和方向。
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人，像是在这一刻重新找回了希望。
无数的人面向渭水的方向跪下，叩头，哭求着水君再显灵一次，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凡人肉眼凡胎，看不见他们所祈求的人此时正站在他们的面前，唇色苍白的伸了伸手，最终也只能将手收回。
穆雪清几乎是身形踉跄的逃出了这座城池，剩余的两城，就算是不去走也知道大概是什么情形了。
离的老远，便能看到焚烧尸体而冒出来的烟尘，瘟疫是否已经蔓延已经不肖多说。
穆雪清觉得口干舌燥，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到水中，似乎只有水才能给他暂时的安慰，不至于让他觉得浑身冰冷。
身体里的法力越来越少，整个人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他眼前一阵发黑，晃了晃，终于还是栽倒了下去。
法力的流逝就像是抽干了他身体里所有的精气神儿，穆雪清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回木头人，最终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掌心上。
掌心上还带着一层薄汗。
他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脖子，木头制的身子动起来时骨节便会咔嚓作响，整个人就像是用一堆生锈的零件儿拼接起来的。
“你怎么跟过来了？”他吃力的问道。
白檀是一路跑过来的，额头上，鼻尖儿上，就连掌心上都附着着一层细汗。
她恶狠狠的瞪了穆雪清一眼：“还不是找你来了？别闹了，我这就带你回渭水。”
“我不回渭水，我要再去一趟西天梵境。”穆雪清扒着白檀的手指坐起来：“苏姑娘和夜前辈一定有办法救这些人的，他们一定有办法的。”
白檀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直接将他丢进城池里瘟死算了：“就你现在这样，去西天梵境？是你脑子进水了还是我耳朵听错了？”
“你这么点儿一只，就算是一只寻常的麻雀都能将你叼走了，我又不会飞，你到底还要闹什么？”白檀恨恨的出了一口气：“所以说，我请你消停一点儿，行么？”
满目疮痍的尘世，没有一个人会可怜他们。天上的神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凡世的帝王就算是有心也无力，最终只能将这些染了病的人屠戮殆尽。
就如城中那些凡人所说的，上天已经不眷顾他们了，就算是再求也没有用。
“我一定要救他们，我就算是死，也一定要救的。”穆雪清声音沙哑的几欲泣血，他挣扎着想要从白檀的掌心上趴下来：“一天走不到我便走一年，一年走不到我便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