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层叠的血色终于渐渐退去，天地间也重归清明。
穆雪清从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充斥着如此强大的力量，这种感觉，就像是喝饱了水的树苗一般，不住地向上攀升。
他甚至感觉，只要自己愿意，甚至可以一拳将苍天砸出一个窟窿来。
天上的雷云依旧没有褪去，紫龙盘旋在层云之中，隐约能看得到一角龙头或是龙尾。紫金色的雷光偶尔闪烁着，映亮了一方苍穹，
穆雪清向前走了一步，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裤腿。
那力量轻的几乎是微不可查，可穆雪清还是在一瞬间便感应到了。
他低下头，便见白檀染血的双手吃力的向他伸过来，轻轻的摇头：“穆雪清，你要做什么？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附近没有铜镜和水源，穆雪清没有镜子，自然也看不到自己的眼睛究竟怎么了。
可垂头再看，他手上的血迹没有了，眼前的一切，也恢复到了原本的样子。
就只有那些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尽数消失，只剩下了残存的血肉和黑色的布条。
穆雪清没有亲眼见到，心中却隐约能够通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可他丝毫没有觉得恐惧，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双手会遍染鲜血。可真的被逼到这一天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双手染血也并不是让人很难接受的事情。
就比如说现在，这一地的狼藉，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副场景罢了，并不能够左右他的心境。
身体里狂躁的力量像是一种魔咒，让他疯狂的嗜血，想要去大杀四方。
可穆雪清隐隐觉得，像是有一道枷锁锁在他的身上，生生捆绑着他，让他不能踏出这最后一步，走向无边的杀戮，
这感觉是从何而来呢？
穆雪清扪心自问，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俯下身将白檀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这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的求而不得。
正如他，就只想这一辈子平安顺遂，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和离别。可为什么，这对普通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人生，对他来说却难如天崭？
“皇城，是么？”穆雪清用手背轻轻抹掉了白檀脸颊上的鲜血：“我会去给你报仇的。”
在白檀的记忆之中，穆雪清一直是一个纯善温柔的人，他的身上，像是带着一股让人舒服的水乡气息，他本身也是叫人如沐春风的性子。
可这一瞬间，穆雪清流露出的目光，让白檀害怕。
她敏感的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变了。之前黑衣人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泯灭了他心中的善意。
甚至可以说，是一手将他推入到了悬崖之下。
白檀突然心中一阵害怕，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伸手抓住了穆雪清的手臂连连摇头：“我不想让你替我报仇，穆雪清，你看看我，我是白檀啊……”
“就算是没有你，也有沁儿，也有穆家上下百口人的性命！”穆雪清打断了白檀，声音阴冷的说道：“一个人的出生，便能够决定一个人他的一生么？我不服！”
他俯下身子抱起白檀，将她安置在破庙之中，转身要走。
白檀强撑着身子，伸出手抓住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
“别走，穆雪清！你今天走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不知你们修仙的人如何如何，可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一失足便是千古恨。从今以后，便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穆雪清一根根的掰开她的手指，摇了摇头：“可对于我来说，若是我不去做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数十年，他每一天都生活在痛苦和煎熬之中。
他以为是自己没有保护好沁儿，才让她无辜受难，这么多年来，就算是睡梦之中都会惊醒。而今日，他便要亲自去终结这个噩梦！
乌沉沉的天幕上，雷云聚散，紫色的雷龙咆哮着，又降下一道雷劫。
穆雪清岿然不惧，抬手一挥，便将那电光扫尽。他目光森然的看了一眼天上的雷云，近乎是漫不经心的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去。
“我所决定的事情，就算是明知眼前是南墙，也绝对不会放弃。”穆雪清道。
他回看了一眼在狂风之中飘摇的破庙与一旁两个埋葬着亲人的小土丘，刚要召云过来，两道光却同一时间落在了地面上。
苏蓁看了一眼天上的雷劫，再看向穆雪清时，脸上终于变了颜色：“杀劫？你杀了人？”
这一瞬间，穆雪清终于知道，绷在心中的那个枷锁是什么了。
是苏蓁啊。
或许，这世间确实有很多的事情曾让穆雪清觉得不公过，可苏蓁却一直是那个保护他的人。从他年少，一直到现在。
穆雪清对于对于这世界的了结与对待世人的看法，也都是来自于苏蓁。
可以说，苏蓁便是他人生路上的第一位导师。他所秉承的，都是苏蓁对这世间的看法。他所贯彻的，也一直都是苏蓁的行事准则。
他甚至想过，自己会一辈子如此。直到今日，他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不知是巧合还是他太过敏感，苏蓁所站的角度，恰好是穆雪清想要驾云离去的方向，直接堵住了他离去的路。
穆雪清顿住脚步，望着二人：“苏姑娘和夜前辈也想拦着我么？”
对于这个一手教出来的孩子，苏蓁在了解不过，若不是真的逼得急了，穆雪清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见，这一次对于他的打击有多大。
苏蓁摇了摇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辨得清是非善恶，也分得清好坏对错。你是神仙，对于你来说，凡尘俗世的恩怨早已经成为了过往……”
“可我不能忘记，我现在一闭眼睛，便是穆府的那一场大火，父亲母亲的惨死，和沁儿浑身是血躺在我怀中的模样。没有被噩梦折磨过的人，是不会理解我现在的心情的。”
穆雪清哼笑了一声：“苏姑娘，这些年来你一直教我谦爱友善，我善待这个世间，想要将我所有的爱无私的哺育给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并不善待于我。”
苏蓁摇头，她嘴唇动了动，想要劝他一句，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出合适的词汇。
这个世间确实是不公平的，对于凡人也是，对于神仙也是。有的人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修得正果，铸成金身。
而有的人，刚一出生便有仙格神骨，就算是不用加以努力，也能得到别人一辈子努力也得不到的一切。
有的人，可以安稳的度过一生，而有的人，就算是努力的去规避灾难，却依旧会被找上门儿来。
穆雪清便是那个不幸运的人。
他望着两个养大自己的前辈，几乎是自嘲的轻笑了一声：“过去的这些年，我一直与人为善，我从未作恶，甚至为了别人能够舍弃自己的生命。”
“渭水水域水位上涨，我连日来不眠不休，奔走寻找方法。渭水三城遭了瘟疫，我就算是舍弃性命，也要闯瀛洲仙岛，将炎阳草带回来。
而四方天倾，我更是去向伏羲大帝和女娲娘娘献计，就只为了能让千千万万的凡人能够活下去，我有什么错？”
穆雪清苍凉的笑了一声：“这么多年来，我付出了这么多，却依旧被人否定。”
“不是因为我做的不好，而是因为，我身体里流淌着的鲜血！这凭什么？
就因为我身体里流的血，我的父母亲人便要因为我而早在遭难。就因为我身体里流的血，沁儿便要无辜惨死？
前朝国破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根本选择不了我的身世和我的血脉。凭什么，便要因此来否定我，决定我的一生。”
字字诛心，字字泣血便是如此吧。
苏蓁想要去劝他，却又没有立场没有资格，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在这一场狩猎之中，也一直是受害者。
可她也绝对不能放任穆雪清真的去凡世的皇城大开杀戒。
苏蓁拦在他身前，一字一句真切的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穆雪清，你现在是神仙，又岂能去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下手？”
“若是如此，我宁可不做神仙！”穆雪清这一句话，甚至说出了鱼死网破的气势。
他最终还是走上了这一步，就算是岁月回溯，万物轮转，他二人也没能扭转这一切。
而他们二人，就像是行走在岁月进程中两个微不起眼的微尘，就算是尽再大的努力，也阻止不了历史走向他们该去的方向。
什么都改变不了。
若是这一趟没来，苏蓁大可以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穆雪清一次。
可是既然她来了，她就不嫩眼睁睁的看着穆雪清铸成大错！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说出那句“你想要离开，除非踏过我的尸体”，穆雪清便先她一步出手发难，手中长剑灵蛇一般的向苏蓁攻了过来。
用当年苏蓁教给他的招式，而今又拿回来对付苏蓁，这倒是颇有勇气。苏蓁想也不想，便也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