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清呆滞的听他讲完这一切,只觉得似是晴空炸响,劈碎了他对这世界所有的畅想。他终于明白了那黑衣人手上的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前朝万历帝的骨头,用以与他滴血认亲。
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这块骨头要饮过多少人的血,才会变的通体焦黑?
而面前这一身黑衣的刽子手,又杀过多少的人?
穆雪清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被身后的人按了回去。他目龇欲裂的瞪着眼前之人:“一块骨头,一滴血,你便想说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么?你真当我傻!”
“当初抄家穆府之前,吾王自然也想到过,这一切会不会是个巧合。当初的穆大人从未与前朝万历帝有过勾结,之前应当也从未与容妃有过旧缘。
那么为什么,穆大人会在与贵妃容氏见第一面的时候,便决心帮助他,甚至抛弃了自己的夫人和孩子呢?”
一切的一切,于穆雪清来说都像是晴天霹雳。
他不想听,也不想去了解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曾经的家庭是他记忆最美好的部分。
人生在世数十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痛苦的,就只有孩童时期的时光算是甜的。
那时候,父亲母亲和祖母都还在,穆家还算势大,父亲尚且给他请得起德高望重的先生。
家破的那一年,父亲甚至曾和他商议过,想要明年便给他找一个师傅教授骑射。
妹妹也已经学会走路了,每天都咿咿呀呀的跟在他的身后,同他要梨膏糖吃。祖母宠他,虽说双腿不灵便,却每天都要让丫鬟推着轮椅,带她出来瞧一瞧两个孩子。
可意外总是来的那么突然,让人措不及防的便跌落入万丈深渊。
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告诉他,他曾经挚爱的父亲并不是他的生父,自己才是整个穆府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这让他怎么接受得了?
穆雪清大口大口的穿着粗气,他不想被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所说的莫名其妙的话左右自己的心神。
可很多事情,一旦念头在心中扎了根儿,便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了。
很多之前不曾细究过的细节现在想起来,便全有了解释。
为何父亲对他宠爱却又严厉,不管是学文习武都给他请最好的先生,就算是他闯了祸也只是口头上训斥两句,从不像别人的父亲一般棍棒相向。
为何父亲母亲相敬如宾,二人之间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却还是如此疏离。
而今听到这黑衣人的话,似乎都有了解释。
穆雪清有些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可今日,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却告诉他,他才是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整个穆府因他的存在而亡,沁儿的死,也全都是因为他。
穆雪清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冷汗从毛孔之中冒出,瞬间打湿了里衫。他近乎虚脱的向前坠去,整个人倒在地面上,看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白檀。
身后钳制着他的人终于放手,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那群黑衣人紧腿的黑色长靴。
穆雪清想去握白檀的手,却又生怕自己的动作会反倒害了她。好一阵他才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两个孩子呢?你们把那两个孩子弄到哪儿去了?”
黑衣人手指一勾,身后一人心领神会,走进森林里拖出了两个染血的麻袋。
麻袋的底部遍染鲜血,被这样拖着走过来,在地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线。
这样大的出血量,别说是两个不大的孩子,就算是一只野猪,也早就被放倒了。
穆雪清挣扎着撑起身子,手臂却颤抖个根本直不起来。他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细汗,嘴唇苍白的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他这副模样,俨然已经没有一点儿的攻击力了,黑衣人便也不在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之前来的时候没有发现,可现在亲眼看见了才感觉到,整个风中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穆雪清挣扎着挪过去,解开了两只染血的麻袋。两个小小的身子,就这样呈现在眼前。
正是那一对兄妹,两个孩子的身体早已经冰冷下去了,小脸儿上还残留着惊恐的神情,不难看出,这两个孩子在死之前曾经历过怎样的痛苦。
“就算我是前朝皇室血脉,国破之时我还没有出生,这些罪责,为什么要加诸在我的身上!这两个孩子只是我从别的城池之中抱回来的!你们能查到我,自然也能查到他!”
穆雪清的神情悲愤:“你们为什么要杀害这么多无辜的人,就只是因为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么?”
能做杀手的人,又岂会有普通人的感情?
为首的黑衣人淡漠的望着崩溃的穆雪清,轻笑了一声:“只要你的身体里还留着前朝帝王的血,就永远不能安稳的生活下去。”
“就算是你学习了仙术,得道成了仙,天上容得下你,人间也绝对容不下你。只要你还活着一日,就算是百年之后,也总会有人能取你性命的!”
为首的黑衣人声音阴鸷,像是一尾毒蛇一般,将毒牙深深地刺入到了穆雪清的心底。
身份,地位,血脉是一辈子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
除非挫骨扬灰,除非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斩断最后一根骨头,否则,便绝不会终止。
身份的鸿沟,将会伴随他的一生,不死不休。
穆雪清望着自己的双手,那双白皙干净的手,那双救人的手在这一刻却像是渗出了汩汩的鲜血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睫。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竹林中十余个黑衣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手,那一天过后,他满手鲜血的画面便成为了他心底最难渡过去的阴影。
而今,他方才知晓,自己早在少年时期便双手沾满鲜血了。
穆府的那一场大火之中,百余人的亡灵狰狞的笑着,伸出虚幻的双手抓住他的头皮四肢,让他动弹不得。
他才是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穆雪清突然觉得腹中翻江倒海,他向后缩了缩,却突然觉得周围的血腥味浓重到了让他难以承受的境界。
他嘴唇动了动,蓦地俯下身子吐了起来。
辟谷太多年,腹中早已经没有五谷粮食了,最终便只能吐出些酸水来。
穆雪清挣扎着捂住双耳,似乎这样就能将一切声音摒弃在外似的。可黑衣男子的声音,却依旧有如跗骨之蛆一般,声声的钻进他的耳廓之中。
那样阴魂不散,那样挥之不去。
“你应该还不知道穆雪沁是怎么死的吧,她有法力,可当初我带来的却全都是普通人。只能打伤她,并不能彻底杀死她。”
穆雪清双眼通红,蓦地抬头看向眼前这个人:“你什么意思?”
黑衣人冷笑一声,周身的气质都变的阴寒万分:“就算是那小丫头身上没流着前朝皇帝的血,也流着容贵妃的血,我们自然不能留。”
“既然杀不了她,不如让她这个身份再发挥一下余热。我们本想着放走她能将你引过来,便给她喂下了毒药,就算是你找到了她,没有解药她也活不了。”
穆雪清呆若木鸡的跪立在原地,那一年所发生的的一切,终于在眼前渐渐清晰了起来。
当时,他找到穆雪沁的时候,她确实是浑身是血的。
那是他从小豁出性命去都要宠爱的妹妹,自然看不得他受这份苦。当时他急昏了头,直接提剑冲了过去,将那些黑衣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回来的时候,穆雪沁已经没有气息了。
他当时不忍让穆雪沁的尸身停在这肮脏的世间,便将之匆匆下葬,埋在了婆婆的旁边。
难道当时,穆雪沁只是处于假死状态,并没有真的断气?
穆雪清双眼通红,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身子抖的像是筛糠。
“你给我说清楚,沁儿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你说话啊!”穆雪清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最终却只是向前一扑,抓到了那人的一块袍角。
那黑衣人淡漠的望着脚下早已不成模样的男子,声音阴鸷:“怎么,不想相信穆雪沁当时还是活着的?”
“她确实没死,那颗药只会让她假死十二个时辰,等十二个时辰一过,她就会从新苏醒过来。若是当时你没有将我们赶尽杀绝,你妹妹也不会死。
你说,她死的有多痛苦啊。冰冷潮湿的地下,就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挨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是她最亲爱的哥哥将她埋下去的。”
“就算是在黄泉之下,她也一定会恨你,恨你亲手将她打入无间地狱的。”
黑衣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破庙前,突然刮起了一阵诡异的狂风。
受伤昏迷的白檀在这一刻,终于恢复了一些意识。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抬头之际,却见原本晴空万里的苍穹在这一刻,笼罩了浓重的化不开的乌云。
狂风吹动竹叶簌簌落下,以穆雪清为圆心,吹起了一阵龙卷风。狂风卷集着的黄沙之中,一个白衣黑发的男子身影缓缓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