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过去了数十年，穆雪清依旧对这些黑衣人有阴影。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年少的时候，也正是这些黑衣人踏破了穆府的朱门，一把火烧掉了他曾经的家，烧掉了少年时期的安稳。
这些行走在黑夜之中的幽灵，就像是谢幕之时飞上来报幕的黑乌鸦，让人天生便有一种抵触的感觉。
当初的穆雪清没有本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穆府的宅院被一把火焚烧殆尽。
可现在，他已经站起来了。就算依旧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也已经有了一战之力。
穆家的后人，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穆雪清向来是好脾气，对所有人都一样，若说真的想要探寻穆雪清的底线，便会惊奇的发现，这个人根本没有底线。
话这样说，不过是因为他们并没有真的戳到穆雪清的痛点。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呢？
穆雪清手中长剑逼退一层层围拢上来的黑衣人，渐渐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所为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是他再强大，不在完全压制的情况下，也绝对不可能胜过这么多人。
更何况，之前在启明城中，他已经祭献了太多太多的法力。而今体力不支，只是时间的问题。
黑衣人却依旧孜孜不倦的攻上来，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阵法相连接着，让他们每一个人的力量都能够发挥到最大，甚至将穆雪清稳稳地压制住。
这样下去绝对不是办法，想要胜过他们，需得速战速决。
穆雪清心中下定主意，便不再迟疑，索性以伤换伤的解决掉一个人，将那黑衣人的尸体抛出阵法之外。
顿时，阵法被破坏，穆雪清的压力骤减，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可黑衣人的训练有素，远超过穆雪清的想象。方才解决了一人，后方便有新的黑衣人补了上来，再一次的将他死死地困在了阵法之中。
这样的阵法，这样的队伍，实在是太可怕了。
这些黑衣人，每一个都是死士，每一个来截杀穆雪清的，都没想再活着回去。
甚至可以说，是将杀死穆雪清作为第一要务。而这阵法则更为可怕，每一个人都熟悉阵法的任意一个方位。
不管是穆雪清斩掉了阵法上的哪一个人，都会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补上来。
甚至没有分毫的间隙和迟疑，就像是之前已经演练过无数遍一样。
就算穆雪清是神仙，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这些人身上也带了仙家法器，能对穆雪清的法力加以压制。强攻不行，只能智取。
穆雪清不动声色的收掉了自己三成的法力，佯装力竭的半倒在地上，看着黑衣人层层叠叠的围上来。
他用内力逼出一口血，倾在地上，假装出已经身受重伤的样子：“你们将白檀怎么样了！”
“带上来！”为首的黑衣人终于开口说了话，紧接着，身后两人托着一身是血，宛若破麻袋一样的白檀走了过来，重重的丢在穆雪清的身前。
白檀身上有不少殴打的刑伤，不难想到，想必是眼前这些人弄上去的。
这个他当初在澧水之畔救上来的姑娘，虽说在他身边待了不过一年之久，可他的明朗，她的活泼早已经感染了夜重华的心绪，让他渐渐接受了她的存在。
渐渐地，这种存在已经放大到了离不开的地步了。
穆雪清当她是朋友，甚至是家人。
他一直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不让她回澧水，再见那个伤心的地方，却没想到竟被这些莫名其妙的黑衣人给伤成这样。
穆雪清的眼睛都气的发红，他手臂颤抖着，将奄奄一息的白檀拢到怀里，将自己的仙气分了一些渡到了白檀的身体里。
他喘着粗气，诘问面前这些人：“那两个孩子呢？你们将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与你有关的一切都将被抹去，那两个孩子，自然也该杀。”为首的黑衣人眸光阴鸷的扫过穆雪清的脸，面无表情的道：“天山，澧水，每一个你停留过的地方，都将沦为死城。”
“你的身体里流着不干净的血，我们存在的意义，便是清理掉这一切不洁。”黑衣人道。
穆雪清错愕的望着眼前的人，心中那一点隐晦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落实成真。
眼前之人一身黑衣，黑布蒙面，就连额头都用黑布细密的包好了。
可这一刻，穆雪清还是认出了这双眼睛，三十余年前，在穆府的那场大火之中，二十年前，东莱城外的那一场截杀……
第三次，便是今日。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了人后心慌的很，没有清算地上一共有几具尸体。
后来，还是夜重华和苏蓁赶来处理了这件事。当时清查，少了一个人，想必便是面前这个人了。
二十年的抛光养晦，就连穆雪沁的尸骨，都在黄土之下化作一抔白骨了。为什么这个人就是不肯放过他，孜孜不倦的截杀他们兄妹二人三十年？
穆雪清双目赤红，被人按着跪倒在了地上，仰头怒视着面前的黑衣人。
“当年，也是你杀了沁儿？我还记得。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是不肯放过我。”穆雪清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将这段话说出口的。
太过刻骨铭心的仇恨，又岂是随随便便便能忘却的？
黑衣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穆雪清，再一次重复：“因为，你的身体里留着不干净的血。”
不干净的血？穆雪清诧异，穆氏一族乃是官宦人家，从未做过什么违背道德伦常的事情，他和穆雪沁的身体里，怎么可能留着不干净的血？
黑衣人似乎是想让他死个明白了，开口之际，却是跨越了数十年，几代人的腥风血雨。
也是他从未听说过的过往。
“万历四十八年，万历国破，君王堕城殉国，贵妃容氏怀有身孕六月，在宦官的庇护下逃出都城，不知所踪。
同月，吾王即位，大改年号大赦天下。前朝国君暴政，百姓苦不堪言，自新君即位伊始，便拥戴新君，同时清除前朝余孽。
时人追杀贵妃容氏，终于在东莱城外击杀一女，其腹中有遗腹子，已经八月有余。隐约可见，是个成型的男婴。”
穆雪清听得一头雾水：“你说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所有人都以为在东莱城外击杀的女子便是贵妃容氏，可吾王看过一眼，命人开万历国君的棺椁滴血验亲，方知那女子腹中八个月的胎儿，并不是万历国君的孩子。
宫廷之中除了宫女就是宦官，容妃怀的遗腹子不可能是万历国君之外的人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已死的贵妃‘容氏’，还有她腹中所谓的皇子，都不过是移花接木换来的‘狸猫’。”
说到此处，穆雪清心中也多多少少听懂了一些。
可前朝旧事，为何会扯到穆府的头上。难不成那容妃……
黑衣人接下来的话，打断了穆雪清的思索，却也将他心中的猜想印证了七七八八。
“容妃身怀六甲，马上就要临产，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在东莱城。吾王命人搜城，将城中怀孕八月有余和刚刚产子的女子全部捕杀，也没能找出容妃的下落。
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在城池之中不见了，是谁将他藏起来了？”
穆雪清闻言冷笑：“或许是那万历国君真的戴了一顶绿帽子，自己的嫔妃同旁人私通有子也说不定呢。”
黑衣人微微眯了眯眼，岁月并没有再穆雪清的脸上留下什么刻痕，倒是将那黑衣人的眼角压出了几条苍老的褶皱。
三十年的时间，也足够旧貌换新颜了。
男子继续道：“不在东莱城内，也有可能是被人提前转移出去了。城中怀孕的女子以千数计之，怀胎八月不可能凭空而飞。
吾王命人从当年路过东莱城的商贾走卒査起，每一只商队镖局，每一个往来的人都经过仔细的盘查，却依旧没能找出容妃的所在。
那么，会不会是灯下黑的藏在官员之中了？”
黑衣人伸手捏起穆雪清的下巴，还没等他挣扎着甩开，便觉得唇角一痛，一滴殷红的鲜血顺着唇角滴落下来，洇在了一块焦黑的石头上。
若是后世的穆雪清，怕是一眼便能看出，那焦黑的石头并非石料，而是人类的骨骼。
他连忙别开了脸，这才看到，原是黑衣人的手指上带着一枚圆形的扳指，扳指上伸出一根长针，正好刺在了他的唇角上。
“为官之人，本就不多。想要找出当时家中有已经怀胎八月的姬妾的，更是简单不过。
穆雪清，穆家上下满门赴死，全都是因为你一个人。当初穆大人若是不曾选择庇佑你和贵妃容氏，他的亲生儿子，想必也该与你同年了吧。”
男子言罢，瞧了瞧手上的石头，微微眯着的眉眼终于缓缓舒缓了下来。
“果然是你，不枉我这三十年来的苦苦追寻，终于能取你性命了。”
穆雪清呆滞的听他讲完这一切，只觉得似是晴空炸响，劈碎了他对这世界所有的畅想。他终于明白了那黑衣人手上的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