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万年,便是如此吧。
头盔昨日被穆雪清垫了两块棉花,倒是不再硌着额头了。李素茹骑马坐了一会,便换给了穆雪清:“我在城中之时,没听说西方有匪祸啊。”
“京城能听到的消息毕竟有限,且……”后面的话,穆雪清没有说下去,他怕无端吓坏了这姑娘。
李素茹看出了穆雪清的欲言又止:“西北地区多丘陵沙漠,就算是有匪寇作乱,也不会是大规模的正规军,不过是一些在沙漠里劫客商打秋风的渣滓罢了。”
“这些人,在这苦寒之地本就熬的面黄肌瘦,又整日东躲西藏,绝对不会是你这只正规军的对手。若我说来,你实在是没有担心的必要。”李素茹说道。
她说的倒是很有道理。
穆雪清同她并肩走着,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你对兵法也颇有建树。”
“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吗,我爹爹是武将,我自然也了解了一些。其实女孩子也不都是坐在楼阁上绣牡丹的,就像我,比起京城里的琐事,我更喜欢这边关的大漠孤烟呢。”
李素茹看了一眼穆雪清,见他神色如常,应是更喜欢这样英气的女子吧。
半晌,穆雪清方才开口:“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女孩子不能都想着仰仗男人过日子,也应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就如苏蓁那般,活的英气潇洒。因为有了力量,才能与夜重华并肩站在高处。
因为她原本就有这样的资格,她也值得!
不知不觉之间,穆雪清竟勾唇笑了一下。李素茹还以为他笑是因为自己,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连带着笑了起来。
喜欢一个人便是如此,像是有了软肋的同时,也有了铠甲。
她可以因穆雪清的一个微笑而开心许久,也能因为穆雪清的一个皱眉而心中忐忑。而两个人的感情往往也是如此,谁先动了情,谁便输了。
一路西行,直至极西丘陵之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这一路上,穆雪清紧赶慢赶,还是没追上李将军的那支队伍。
就像是一滴水融化在了汪洋之中,就此消失不见了。
可这是没道理的事情,数万大军前行,就算是再正规,再谨慎小心,也不会不留下一丁点儿的痕迹。此处就只有这一条官道,总不能是李将军带着数万大军改道了?
傍晚时分,大军扎营。
穆雪清捻了捻地上的泥土,皱着眉头半晌无话。
修炼多年,他又天生便有慧根,早已经触碰到了大道的规律,是半个仙人了。
正因如此,他也对这西北地区的丘陵更为敏感。正如苏蓁所说,他所修习的是水系术法,一旦离开了水,身体里的法力就会快速流失。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拳打在了软棉花上一般,无能为力,更无可奈何。
“我们还能追上我爹爹的大军么?”李素茹蹲在他的身边,也跟着捧了一抔地上的土壤:“我放出去的信鸽都没有回来,爹爹他,会不会遇上了什么危险了?”
最怕的便是如此。
这丘陵腹地,虽说还有人烟,却不过是零星的几个村庄,并不能称之为是一个城池了。
女娲娘娘悲悯,不愿放弃哪怕是一个凡人,这才将此处划了过来,当做了人族的聚集处。可此处已经比邻洪荒,时常有洪荒猛兽在此逡巡,已经是极不安全的地方了。
穆雪清之前便心中不安,而今日,这不安更甚。
他最怕的便是如李素茹所说,若是李将军出了什么意外,他的数万军若是一个都没能回来的话,那他这一支小队就算是深入腹地,也是不够看的。
究竟是营救,还是就此大军回拔?
若是穆雪清一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深入腹地。可现在,他的一言一行都不知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了。
整支大军都在等着他指挥,只要他一声令下,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这些人也会随着他一走下去。
他不敢害了这么多人。
穆雪清拧着眉心,好一阵没能拿出主意来,只好先吩咐下去,让大军原地扎营。
“你也不要太过着急,李将军他们数万神兵,一定不会有事的。或许前方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加紧时辰赶路。”
“好,我听你的。”李素茹跟着点点头。
整个夜晚,穆雪清都没怎么睡好。那种不安,就像是压在他心口上的一块大石头。
他现在的法力,就算尚未成仙,也算得上是半个仙人了。他能够感知到微弱的大道,从而获得一点预知的能力。
而这预知的能力在告诉他,再往前走,就只剩下不祥。
“或许是我法力不够,问一问苏姑娘,总归是没错的。”穆雪清心想,见李素茹已经睡熟,便起身走出了营帐,施了个千里传音之术,将自己的担忧寄给夜重华与苏蓁。
句尾之处,他刻意留下了一句:“急盼回复”,希望苏蓁能尽快给他一个答复。
少年时期受到过伤害的人,总是会对这个世界,对身边的人多出许多的不信任来。
穆雪清便是如此,能让他信任的人不多,苏蓁算一,凤凰算一,就连夜重华,也不能完全被他划分到这个行列里来。
人越长大就越清楚,眼睛看到的好未必是真的好,眼睛看到的坏也未必是真的坏。
就如凤凰,嘴上得理不饶人的说着不喜欢他,可既然答应了苏蓁,这些年来对他还是颇好的,长辈提携晚辈,当然也不能只是一味地宠溺。
可夜重华却不一样。
他就像是深邃的宇宙,表面上无风无浪,甚至会给人舒缓平和的感觉。可接触的时间久了就会发现,隐藏在那张和善面皮下的脸虽说温和,却一直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那是一种无可把控的疏离感。
生死不能让他恐惧,肉体不能让他担忧,一切的一切,在他的眼中全然都是过眼云烟。
就只有一个苏蓁,是冥冥之中唯一能够牵绊住他的东西。那就像是锁住困兽的一根细小铁链,虽说只是一个意向,却是放在骆驼身侧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要苏蓁还在,他就能一直维持着他那张不痛不痒的皮囊,甚至是依旧装的人畜无害。
而若是苏蓁不在了,最后一根铁链绷断了,困兽将再无一分一毫的忌惮。届时,天地万物,众生皆是他的养料。
他怕是会毁灭一些去给苏蓁陪葬,然后自己再化身星辰,永远迷失在这个世界中!
苏蓁强大的是古往今来少有人有的力量,凤凰强大的,是一颗纯粹,善良的赤子之心。而夜重华强大的,则是能将整个三界六道算计进去的手腕儿。
这三个人在一起……
夜晚的丘陵寒冷,穆雪清便在这丘陵之中枯站了半夜,直到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这才堪堪醒过神儿来。
苏蓁,并没有给她回信。
……
西天梵境,凤凰谷。
上古神族总是自恃甚高的,可凤凰神族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凤凰谷内,是成片的梧桐树,一眼望过去金碧辉煌,似是飘散着袅袅仙音。
怪不得凤凰神族与西天梵境的佛陀会如此亲近,光看这金灿灿的颜色,便难免会让人想到,这二者是出自于同宗。
凤凰一族娇贵的很,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每一只凤凰破壳而出,都会由族中长老折下一棵凤凰树的枝丫栽入土中。
待千年之后,凤凰大成,便可栖息神木。
神木亦是娇贵,可以说,与凤凰一族沾边儿的东西,就没有不娇贵的。
苏蓁曾一度觉得,凤凰神族后世就只剩下了一株凤凰木,只剩下了凤煜这么一根独苗,实在是天道看不下去眼了,灭了这光吃饭不干活,矫情还浪费的一族。
仙音所过之处,像是能够涤荡人心。
凤凰族大组长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一劫,他真的已经很老了,干枯的皮肤像是老朽的树皮,脸上的皮肤大片的凹陷下去,只有脸颊两侧的颧骨高高的凸起着。
一头长发洁白如雪,没有一根是黑色,若不是老瘦的厉害,或许还会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在上古以后,尊神都是稀罕物,三界之内挑不出两手的数。
而这尊神薨逝,也没有走的这么平平静静的,似乎熬到寿终正寝再离去,已经是隔世经年之事了。
凤凰大族长寿终正寝,归于天地,乃是喜丧。
来吊唁的人不少,许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并没有太过惊讶,也没有太多人哭泣,多数都是敬了香后便转身离开了。
凤凰靠在一旁的梧桐木上,看着砍伐老树梧桐,给大族长制作棺材的小凤凰崽子们,无悲无喜:“你知道么?凤凰族长这一辈子都没有涅槃过。”
“恩?”苏蓁有些诧异。
凤凰涅槃乃是向死而生,一辈子无风无浪,也无涅槃,这不是好事么?
“对于凤凰神族来说,浴火涅槃就相当于是一次新生,寿命重头计起,每一次涅槃,都像是一次新的生命。”凤凰道:“死过一次是好事么?自然不是。”
“可对于凤凰一族来说,从未涅槃过是好事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