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凤凰这才颤颤巍巍的回来。
在西天梵境的地界,一个凤凰神族的后人,被逼的连自己的神宫也不敢过夜,这也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了。
凤凰鬼鬼祟祟的踏入神宫之中,便见夜重华从小厨房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看样子是刚炖出来的。
“苏蓁还没起呢?”凤凰压低了声音问道。
夜重华精神倒是不错,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的眉梢都舒展了几分,见凤凰这般形容,便没有再起逗他的心思。
“还睡着,昨晚睡得晚,今儿早上便没起来。”夜重华道。
凤凰嘴唇动了动,突然发觉自己似乎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一张俊俏的脸都白里透红的精彩了起来。
夜重华也没有为满于他,只是笑道:“白日就是一句玩笑话,你也至于这么当真,苏蓁本就没生你的气,她平日里看着风风火火,实际上脾气好着呢。”
“我知道。”凤凰向身后的红漆木柱一靠:“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再了解不过了。”
“若说这么多年来,苏蓁有什么后悔不过的事情,不外乎有二。一则,是当年眼睁睁的看着你跳了天地灵鼎却无能为力,这是她多年来的痛。”
凤凰看着夜重华,续道:“二则,便是留下了这不完整的轮回,给后世留下了这么多的祸患。她心里过不去,我躲开,是不想看到她眼睛里对自己的疑惑和失望。”
凑巧赶到这一处,反正苏蓁也还没醒,夜重华便将粥放在了一旁,索性和凤凰闲聊起来。
二人就这样坐在廊下,一人是严肃清冷的黑衣,另一人却似肩披寒雪:“你托我从梵境带给你的那副画,我没有看,画里面有什么?”
夜重华垂在身侧的手攒的攥了一下,转而唇角扬了起来:“我也没有看。”
是没有看,还是不想说,想必只有夜重华自己的心里清楚了吧。
凤凰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像是能看透那张难懂皮囊下藏着的,究竟是些什么。
他们早就喜欢了夜重华这张棺材脸,悲喜不露,就像是这世间风月与万般得失都不入他的心中一般。
这张脸看的时间久了,未免会给人一种感觉,他是真的没有心的。
可凤凰又岂会不知道呢?那个什么都不放在嘴上的人,才是真的运筹帷幄,将一切世事都妥善的攥在了掌心中。
见凤凰没话了,夜重华端起碗,打算回房间。
一只手突然捏住了他的手腕,凤凰的掌心微热,就像是隐在胸膛中的那颗滚烫内心一般,灼的夜重华猛地一抽手。
凤凰却拉的极紧,分毫不让夜重华抽身:“你知道么,当初苏蓁是怎样同我说起你的?”
夜重华一阵沉默,苏蓁的爱情太过热烈,她总是不耽于将爱挂在嘴上,总是生怕夜重华不知道似的。
久而久之,便多了几分花言巧语,油嘴滑舌的嫌疑。
夜重华总是将爱意深埋在心间,可情爱这东西,就算是止于口,也会从目光,从动作之中流露出来。
而苏蓁,却总是将爱这个字挂在嘴上。她的话多的有些华而不实,很多时候,都像是在为了讨他喜欢而说的。
夜重华还从不知道,剖开了表面那张惯于风月的外皮,苏蓁的骨子里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凤凰见夜重华停下脚步,便收了手,笑起来:“我在西昆仑上埋了一万年,三千年前便已经凝灵生智,听得到外界的声音,却只是不能动,不能回来。”
“在落月刚回到千丈幽冥之下的时候,苏蓁曾经拿着凤凰泪回来过一次,在西昆仑的山顶做了整整一天。”凤凰说道。
夜重华端着碗的手蓦地一颤,他突然想起来是那一天了。
那一日,他在床上藏了苏蓁当日绣花儿用的一只绣棚,刺了苏蓁的一滴指尖血,解了身上的禁制。苏蓁离去,转至北海蓬莱夺取苍旻之光。
当时的他,亦是同鬼使白回了天柱山,拿回了女娲娘娘留下的那一张画卷。
夜重华嘴唇颤了颤,转过身来,目光几乎慌乱的落在了凤凰的身上。平地拂起一阵风来,吹掠过二人的发丝,却像是在这一瞬间,吹的夜重华耳中轰鸣。
……
那一日,西昆仑山。
苏蓁一个人走上山顶,掌心中攥着那滴晶莹剔透的凤凰泪。
这条山路她走了无数遍,却没有哪一次如此的忐忑与疲惫。就像是一旦走到了尽头,一切辛苦粉饰的太平便都要尘埃落定了一般。
火红的凤凰树迎风而动,像是烧起了漫山遍野的红色火焰。
苏蓁一路走到了梧桐树下,望着树冠上搭建着的金色凤凰巢,将凤凰泪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静静的端详着。
“凤凰,我回来了看你了。我寻到能让你重归的方法了。可是,对不起,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不能让你在此时回到这个世界。”
苏蓁掌心翻覆,将凤凰泪隐入袖中。她的手掌贴在地脉上,似乎能够感受到凤凰缓缓跳动着的脉息。
似是故人归。
“很多事情,我无人可说,便只能回来对着你的骨头。凤凰,若是有一天你知道,你多年来坚持的,不过是一个为祸人间的骗局,你会如何去做?”
“一万年了,生生世世我们都已经经历过,很多事情,我亦不知用什么话去解释,我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如此光明正大的脚踏在这片土地之上。
我早该在那一天就死了,和夜重华一起,湮灭在天地灵鼎的无边混沌中。”
“只是落月还活着一日,我就要和他斗一日。我若是死,这世间将再无一人,能够牵制他分毫。我毫无办法,只能拼着这一身骨血,将被我铺错了的那条路重新纠正回来。”
掌心下的沙土粗粝,就算是落雨也终年干旱。
只因为这块土地之下,埋着的是凤凰的尸骨,这九天十地,唯一的凤凰神族后人。
人生在世,总还是要有些舍之不去的执念的,就如苏蓁,第一不敢忘家国,其次不敢负“卿卿”
上一世,夜重华为了全她,纵身跳下了天地灵鼎,断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奢望。
她又何尝不知,夜重华的那一跳,斩断了她心中最后的退路。从那以后,她只能一往无前,她只能与落月对立,再无并肩一处,同他结盟的机会。
他舍弃了一条命,身归混沌,全了苏蓁一颗救市之心。他舍弃自己,将苏蓁留给了整个三界。
而这一世,一切的一切回溯到最初的原点。
那个人回来了,就算是昔日的一抹幻象,也足够速战捧在掌心上,视作于一生捧在掌心上的明珠。
“这一世,就算是我粉身碎骨,就算是我不入轮回,我也一定要护你的周全。”苏蓁说道。
那一日,她转身下了西昆仑山,前往北海蓬莱。
……
凤凰靠在身后的红漆木柱上,望着失魂落魄的夜重华,无奈的自嘲了一声。
“你知道么,我们凤凰神族,都是顶顶骄傲的族群,绝没有将自己的性命交到旁人的手中拿捏的道理。可不管是一万年后,还是一万年前,我都愿意相信苏蓁。”
“她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就算是表面上包着一张荒诞不经的外皮,内里裹着的,也是一副忧国忧民的骨血。
我不知为什么,你二人明明更亲近一些,却要一直相互猜疑。可我现在,似乎明白了。
上一世,你为了她而死,这一世,她想要让你活。你捏着伏羲大帝的传承,想要以一己之力,将落月斩杀,让他就此消散在天地间,而苏蓁也是一样的。”
凤凰微微眯了眯眼:“不是不信任,而是为了让对方在这一场大劫中活下去,都愿意用自己的性命相搏,对吧。”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那张图你早就看过了,也预示出了最终的结局。所以你才可以这么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陪她走过这二十年。”
凤凰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你是想要陪她走过最后这寥寥几十年的时光?而后留她一个人,孑然一身的生活在这世间,孤独的做这三界至尊?”
夜重华没有回答。
他本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更何况,此时的话都让凤凰说完了,他也无话可说了。
手上的粥有些凉了,夜重华掌心捂在粥碗的外沿,心里想着一会儿拿回厨房热一热,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手煮粥呢,一边回应凤凰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要告诉她么?”
告诉她,打破这一份难得的稳定,在不顾及战损的情况下,陪着他一起去死么?
这不是最好的方式,谁都清楚,但凡长了脑子的人就一定懂得。
凤凰气不打一处来,面对夜重华那经年宠辱不惊的脸,心知他那张儒雅皮囊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惊心动魄的心思,也很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可他偏偏伸不出那只手。
他终于知道,苏蓁为何这般宠着夜重华了。
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他有他的道理,也有他的办法,那是能让三界六道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法,唯独负了这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个人。
叫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