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渭水水君,若是渭水没有水了,你怎么办?喝西北风么?大旱乃是天灾,你觉得渭水剩下的着点儿水量足以让你赈灾么?”白檀毫不留情的说道。
这话糙理不糙,就连苏蓁也跟着附和了一声:“白檀的话说的有道理,旱灾便不是你一个水神该管的事情了,人生在世,还是该学会少操心,才能够多享福。”
穆雪清却摇了摇头:“可我做不到,那些人往日都是仰仗着渭水而生的,我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抛下他们?”
“这是什么?是善良么?是傻!”白檀被穆雪清这些话说的气不打一处来。
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颇有些凶神恶煞的肩膀上捶了一拳。
生活在世俗之中的姑娘,往往也更能够明白人心险恶:“这世界上难道就没有别的神仙了么?什么事都要你这个水神来担着?”
“可是……”
穆雪清还有什么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所谓在其位,司其职。若是不在其位,就算是为了助人为乐,也算是僭越。
这一次,他又有什么立场来帮助这些凡人呢?天道降灾自有天道的道理,或许是上天觉得凡世不洁,这才借用这两次的大灾彻底涤荡整个凡世。
真是讽刺。
苏蓁看着穆雪清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这才跟着轻笑了一声:“昨日涝来今日旱,也真是讽刺。若我不是来自后世,怕是真的要怀疑上天要灭绝人类了。”
“上天确实是想要灭绝人类的,可是女娲娘娘还在一日,人类便永远都是有母亲保护着的孩子。”夜重华说道。
苏蓁不置可否。
很多时候,夜重华甚至会不由自主的去想,人类的存在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洪荒时期的尊神,可以摘星捉月,粉碎星空,女娲娘娘,伏羲大帝,轩辕大帝,哪一个拿出来不是声名赫赫,名镇一方的尊神?
可自从女娲娘娘创造出人类的那一天开始,这世间的风风雨雨似乎就没有断过。
凡人实在是太过脆弱了,脆弱的稍微碰一下就容易死亡,脆弱的若是没有天上的尊神庇佑,甚至难以为继。
而这些脆弱的凡人,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繁殖力还颇为可观,不用麻烦女娲娘娘再去没日没夜的捏泥人了。
而很多时候,繁殖能力也是决定了一个族群是否能够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
就如凤凰神族来说,凤凰神族原本就人丁稀少,纯种的凤凰更是很少结合,时间剩下的血统纯正的凤凰,却开始寥寥无几。
至于后世的朱雀毕方,虽说也算是三界之间的神鸟,可比之凤凰神族当初的威严,还是差的太多了。
“很多时候,我甚至会怀疑,咱们是不是找错人了。”见穆雪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苏浙方才开口说道。
夜重华微微抬了抬头,给她续了一杯茶。苏蓁双手抱着茶杯:“他没有落月的冷漠,没有他的无情,也没有它的嫉妒。他就像是一个改良版的穆雪清,善良正直……”
“往往越是善良正直的人,将来捅出来的篓子也就越大。苏蓁,我希望你时刻不要忘记了我们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夜重华提醒道。
苏蓁一阵缄默,她自然记得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可很多时候,却也会身不由己的动摇。
……
“喂,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叫你不要管这些人的闲事,你就是不听,你真以为你今天帮助了他们,他们改日就会报答你么?”白檀二话不说,激昂穆雪清拉了回来。
洁白的衣裳被抓出了一个黑指印儿,穆雪清微微皱着眉头,看着衣服上的黑指印儿半晌没有说话,只从神情之中便能看出他心中的不悦之情。
“我帮助这些凡人,从来就没想过要求回报,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穆雪清说着,随即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白檀这一次,却是真真的冷笑了一声:“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不知道什么叫做贪得无厌,不知道什么叫做卑鄙无耻。”
“你就不是凡人么,你……”
穆雪清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白檀先一步打断了。她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冲动了,只是目光中满是嘲讽的望着穆雪清,就连唇角眉梢都显露出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她哼笑了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那些村民推出来祭水神么?”
穆雪清愣了愣,这件事他倒是真的不知道了,白檀方被他救回来的那段时日,穆雪清也曾想方设法的去询问。可是每当提及到这个问题,白檀总是目光躲闪的岔开了话题。
他原本就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见到了白檀这副形容,心中顿时明白了七七八八,便也不再去问了。
然而,掩藏了这么多个日夜的秘密。今日却还是重见了天日。
在白檀自己的口中。
“我的父亲是一个勤恳的渔民,为人老实憨厚,经常与人为善,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些老实人。一直到我五六岁时,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白檀扬起脸儿来,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望着穆雪清,里面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雾。
可那也只是一层水雾,真正流干了眼泪的人,便再也哭不出了。
“可直到有一天,族长为了打一条珍贵的鱼,不顾一众愚民的劝告,执意将船驶入了深海内。一叶扁舟能经得住多少的风浪?更何况,是水下的那些大鱼呢?
当那条大鱼浮出水面的时候,族长才真的害怕了,连忙让二人掉头。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鲨鱼便层层叠叠的围了上来,将三人乘坐的小船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样下去迟早会被那些大鱼吞吃入腹的,我们那儿的女子是不出海的,所以船上就只有三名男子。三个人的性命便是三个家庭,我父亲沉吟半晌,还是决定自己引开鲨鱼。”
白檀目光向右侧一瞥,眼中明明已经晕了泪,却还倔强的不让它落下来。
“我父亲向二人托孤,请他们二人照顾好我们母女俩。二人为了活命,自然是什么话都答应下来了。”白檀冷笑:“话虽这么说的,可最终却不是这么做的。”
“我父亲跳入水中,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儿,用血腥味引走了鲨鱼,最终葬身鱼腹。
那一年,我才五岁。我母亲一个人带着我,家中有没有别的男丁,要怎么生存下去?
当时船上被我父亲救下的两个男人尚且帮衬几天,可一条性命的恩情,到底是不能叫人感激一辈子的。”
听到这儿,穆雪清已经意识到了,白檀接下来的话怕是不会像之前那般平静了。
受人大恩的人,经过了最初的感恩戴德,要么会平静下来接受这一切,将自己的诺言一辈子践行到底。这样的人,是真君子。
要么,便会对着自己的恩人狠狠地踩上一脚,反正脸皮都已经不要的人,旁人的指指点点,也就不算什么了。这样的人,也是真小人。
“他们强了我母亲,事后又哭着求她原谅,让她不要说出去。我母亲最开始是不答应的,可二人的性命是我父亲救下来的,便一遍遍的央求,说我父亲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
我娘,那个傻女人,竟然信了。却不想四个月后,肚子却大了起来。”
白檀转过头来,眼睛通红的望着穆雪清:“你不会明白的,贞洁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重要。你们男人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对女人来说确实人生中最重要的!
我母亲最终还是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投河自尽了,尸体过了数日才被人打捞上来。
我没有了父亲,又没有了母亲,没有人会对我好了。他们说我是野种,指不定是我娘和谁生出来的,说我娘是不贞洁的女人。
呵,贞洁?女人的贞洁什么时候要用别人的嘴决定了?”
白檀别过头去抹了一把眼睛:“他们讨厌我,所以想要拿我祭河神。既能落了个眼不见心不烦,又可以给澧水水君一点儿好处。”
“你们这些神仙不会真的以为,凡人祭祀给你们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吧,其实,那都是他们不想要了的,就像我。”
白檀哭过了,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除了微有些红血丝的眼睛,穆雪清甚至不相信,她会有如此坎坷的过去。
人生在世,每一个人都不容易,每一个人,都是挣扎着求生的。
“人都是贪得无厌的生物,以此恩情,他们感念你,供奉你。两次恩情,他们便会觉得你帮助他们是理所当然,甚至会变本加厉的向你索取更多。”
“若是你不给,他们就会觉得你吝啬,甚至会开始反过来诋毁你。穆雪清,治理水患你责无旁贷,可旱灾,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该管的。你若是管了,早晚会有你身败名裂的一天!”
穆雪清相信白檀不是编造故事来骗他的,可没撞过南墙的人是不会真的知道疼的,没有疼过的人,也未必会真的长记性。
怕是连白檀都没有猜到,有朝一日,她的话会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