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很多时候,执拗的人都会有一个特性,那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正如穆雪清,他所决定的事情,若是尝试了却还失败,那无可厚非。若是连试都不试一下便自认失败,那才是真正的怯懦了。
认白檀好劝歹劝,穆雪清最终还是执意饮了渭水中剩余的水,分给三个村镇。
渭水河中的水量本就不多了,原本能够容许商船通商的大河,而今只剩下河心处的一道水线没有彻底干涸。
大地被炽烈的太阳烤的焦糊,一块块的地皮外翻着,颇有一种皮开肉绽的凌虐感。
因为水的流逝,穆雪清的法力也在飞速的流逝着。他就像是一个被放干了血,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骷髅,虽说容貌依旧如常,可法力和精神,早就被这磨人的高温给烧尽了。
“你可要想好了,渭水就只剩下这些水了。没有渭水,渭水水君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苏蓁说道。
穆雪清闻言未答,只是蹲下身来,用双手拘了一捧清澈的河水。
他永远记得自己刚来渭水的时候,那时候的水是清澈的,水下的白石和游鱼全都清晰可见,就像倒映在水下的又一个人间。
只是,这个“人间”的住民,都是长着尾巴的。它们在水中尽情的嬉戏,自由的玩耍,从来不用担心危险的到来,也不用担心这水有朝一日会干涸。
渭水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水渠,而是一条足以承载商船运载货物的大运河。
只是,这世间的山会有夷为平地的一天,天也未必永远不会塌。水域干涸,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周遭都是曾经沉在水低的大石,整个河畔都被灼热的太阳烤的龟裂起皮了,若是仔细去看,甚至还能从地缝里找出几只因为缺水,而干涸而死的小鱼。
由此,足见这一次的旱灾究竟有多严重。
三个城池的居民全都围聚在渭水之畔,祈求水君怜悯,祈求上天怜悯,能够上天并不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就只有穆雪清,一直在背后默默地看着他们。
并不是每一个淘气的孩子都会得到父母的原谅的,可穆雪清,无疑是大家长中,脾气颇为合畅的那一个。
“穆雪清!穆雪清我告诉你的话你全都给我当耳旁风了么?我告诉你不要救她们,你为何不肯听我一句劝?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白檀大声喊道。
四周没有水了,那声音,就只能伴着风声传来。
穆雪清站在仅剩下的一泓清水之前,回眸近乎苍凉的笑了一句。
“我是水神,世人若是无水能喝,这也是我的责任,是我的失职之处。今日,我愿意以身殉道,来完成我的责任。”
穆雪清说着,双手微微上举着做揽月状。便见那泓仅剩下的渭水,凝成了三条细弱的水线,围绕着穆雪清环绕一圈后,各自飞向了一处城池。
渭水最后的水源,也被穆雪清亲手断送了个彻底。从今以后,渭水将士千里赤地。
可他却一点儿都不后悔,只要能救得了那些城中的住民们,就算是千刀万剐他也愿意。
水神若是没有了水,那便比之凡人都不如。
穆雪清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棉花上,他明明看得到眼前的景象,可双脚却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使不上力气。
上一次这样的感觉,还是在西北边境的丘陵之中。
穆雪清曾以为,自己做了神仙之后便是长生不死的,做了神仙之后,便能够和日月星辰享用同等的寿命,就能与世长存。
可直到今日他才知道,作为水神一旦离开了水,甚至比凡人还不如。
“这是我最后的水了,我把我最重要的东西都给你们了。请你们,一定要带着我的生命好好活下去啊。”穆雪清心想。
神仙毕竟是神仙,不会脆弱到晒一晒太阳便奄奄一息。
穆雪清散尽了自己所有的水,尽数分给了三城的住民,自己的法力也散了个干净。
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只浑身都是裂纹的破罐子,盛不了一滴的水,却又是那么需要水。上天落雨遥遥无期,想要求助周边的水神,更是难上青天。
好在,澧水水君到底还是有些家底儿的,见穆雪清这么实在,实在是不忍心他真的变成干旱赤地上的一条死鱼,便分了一点儿水给他。
仰仗着这么一点儿水而活的穆雪清,也是第一次活得这么狼狈。
白檀找了个瓦罐儿,将这一泓清水与穆雪清木头之称的身子一齐泡着,抱着一个破瓦罐儿一个个城池的走了过去。
“我真是想不通,你为什么宁可自己去死也一定要救这些凡人。”白檀用一块布巾裹住脸,挡住容貌小声的对穆雪清道:“对于你们神仙来说,所谓的责任就真的这么重要么?”
“木头人儿”穆雪清想要摇头,却发现自己梗着的脖子根本动弹不了,最后只好作罢:“不是责任,只是一份将心比心罢了。”
白檀挑了挑眉,便见瓦罐儿中的小人扑腾了两下游到了瓦罐的另一侧,双臂搭在了瓦罐的边沿,目光似是忧伤的望着外界的一切。
半晌,木头人儿才开口:“我也曾经历过绝望,那个时候,若是有人愿意伸手拉我一把,我都能够坚持的活下去。”
“所以,我一定要放水,一定要救人。”
穆雪清道:“真正璀璨掉一个人的,不是难捱的灾难,不是心中的绝望,而是来自于身边人的冷漠。”
“我希望渭水畔的每一个人妒能过的平安幸福,若是如此,就算是受再多的磨难,我也愿意。”穆雪清说道。
白檀一阵沉默,半晌才开了口,只说了两个字“真傻。”
在三个城池内走了一日,亲自带着差点儿以身殉道的穆雪清卡了一眼他救下来的凡人们,白檀这才回了渭水的府邸。
说是府邸,不过是在水下的大石之中开凿出来的一个洞穴罢了。
只是麻雀虽小,也五脏俱全。穆雪清的石洞看上去不华丽,里面确实极其温馨的,简直是应有尽有。
苏蓁与夜重华因为担心穆雪清的安危,便一直留在渭水没有离去。
而白檀回来的时候,也恰好撞见了二人。
多日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白檀早就对二人熟悉了,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苏蓁径自走过去看了看水中泡着的小人,伸手拎着穆雪清的一只耳朵,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让你逞英雄?怎么样?现在舒服了?”苏蓁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当初就没做出这个小木头人儿来,免得穆雪清侍宠生娇,无边无际的胡闹。
苏蓁刚一松手,“木头人儿”穆雪清便一头栽进了水里,差点儿变成一只落汤鸡。
穆雪清嘿嘿笑着,在水罐儿之中游想了苏蓁所在的方向。
“前辈不是一直教导晚辈要在其位司其职么?我既然是神仙,吃着凡人的供奉,自然也要在危难时刻拯救我的子民们。”穆雪清道。
他的话中规中矩,没有什么不对之处,苏蓁叹了一口气,也只好不再去管他了。
“让你冲动鲁莽行事,既然你这么喜欢当木头人,那就好好当一阵子木头人吧。就我和夜重华就先回西天梵境了。”
穆雪清原本还想装作乖巧,糊弄苏蓁给它一口仙气变回人身。这么一瞧,怕是没有希望了。
尊神的一口气,可比寻常仙者修炼几年还要来的有用得多。当初穆雪清便是承了苏蓁的一口仙气复活的,想要让他恢复原身,自然不在话下。
可这一次,苏蓁是真的气他气的急了,竟也不打算理他了。
穆雪清天生便是一颗榆木脑袋,以苏蓁心软的性格,若是旁人早就凑过去多说几句好话哄着他,现在也早就变回来了。
可穆雪清这榆木疙瘩被苏蓁拒绝了一次后,就像是张了记性一样再也不去求了,倒也足够硬气。
苏蓁风风火火的性子,向来是说走就走。白日刚瞧见了穆雪清,傍晚就离开了渭水境内的水域,回到了西天梵境。
可怜的穆雪清,就这样被无情的抛弃了。
好在还有一个白檀,一直不声不响的照看着他,这才不至于被饿死。
傍晚,白檀将瓦罐儿连着穆雪清一同带回了房间,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穆雪清就算是真的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儿,也是有直觉有五感的。是以,当他听到了一阵窸窣的声音,从瓦罐之中探出头来的之后,正好看到了美人香肩半露,正在换衣服的模样。
穆雪清:“……”
到死都没有与女人有过肌肤之亲的渭水水君,就在这一瞬间,卡带了。
不知白檀是被他的目光惊动,还是偶然一回头,正好撞上木头人蹲在瓦罐中,跃跃欲试的向外看,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羞赧模样。
就像是姑娘家又白琵琶半遮面,若是木头会脸红,想必现在早已经烧起来了。
白檀想也不想,将自己刚换下来的衣服顺便丢了过去:“你看什么看,你在看一眼,当心姑奶奶将你的眼珠子挖出来,明年春天泡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