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来的时候，他先前放在岸边的伞早已经不见了。只是那朵奄奄一息的花儿，此时却生的浓艳了。
油纸伞不知是谁捡去了，可不管是谁，只要是能物尽其用，就不算浪费。
穆雪清蹲在地上，给那株兰花儿培了培土，这才拘起一捧水浇在兰花儿的根部：“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是么？”
就算是，这兰花儿生长的位置，已经濒临澧水的水畔。
若是澧水的水位再上涨，迟早会将这株兰花彻底淹没。可只要活着一日，就还要挣扎一日的。
穆雪清刚一抬头，便看到了双脚踩在水面上的澧水水君。
他穿了一身青色的常服，手中拿着一柄折扇，随手轻轻摇着：“倒是没看出来，你还蛮喜欢花儿的。”
“倒也说不上吧。”穆雪清笑了笑，同澧水水君共乘了一朵小云：“所有弱小的生物，我都想要去保护他们，我觉得，这便是我的职责。”
“职责？”澧水水君像是听到了多好笑的事情似的。
对于他来说，做神仙和凡人进京赶考均是异曲同工的。凡人十年苦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可以入朝为官。从今以后娇妻美妾，朱门绿瓦。
而神仙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如一日的打坐修炼，不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登仙门，享受长生，从今以后可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么？
对与穆雪清这等忧国忧民的好神仙，在澧水水君的眼里，就像是看到了一朵从污泥之中生出来的绝世仙葩。
类似于：“我十年寒川苦读，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进京赶考金榜题名，而是我没事闲的读着玩玩儿。就算是有朝一日真的金榜题名了，我也可以仰天大笑出门去。”是一个道理。
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傻！”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怪不得渭水的水位上涨，你急惶惶的来找我寻求对策。”澧水水君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很多时候，我们这些寻常的地仙，都是力不从心的。”
穆雪清知道他并无恶意，可就算是如此，他也还想要挣扎一下。
“就算是力不从心，就不尽力而为了么？对于我来说，就算是有朝一日，渭水真的淹了周边三城，我也是一定要想办法，将那些人救出来的。”
澧水水君双手抱臂，突然觉得穆雪清很有意思。
就像是一个年轻人，还没有经受过生活的摧残，看着时间的一切，都是觉得善良的，有新意的，甚至还是抱有希望的。
可他却不一样了。
对于他来说，他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久经风霜的人，早已经对这个世界燃不起一丁点儿的热忱了。
也早就麻木了。
“我且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的回答我。”澧水水君道：“若是有朝一日，澧水的水位真的上涨，不过，只需要祭献你的生命，就可以平息水患，你会怎么办？”
穆雪清几乎是不加思索的开口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那若不是你，而是需要祭献一个寻常凡人的生命呢？若是一个无辜的姑娘？一个什么坏事都没做过的少年呢？”澧水水君说着，唇角竟然微微勾起，笑了起来。
穆雪清脸上的神情一变。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样的话题，澧水水君是怎么笑出来的。
难道，祭献一个寻常人的生命，来拯救大多数人的生命便是很光荣的事情么？
当然，若是这个被祭献的人是心甘情愿的，穆雪清不会阻拦，甚至会恭敬的给那人鞠上一躬。
可若那人不是自愿的，为了大多数人的性命，而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绑架他为大多数人的性命而牺牲，标榜他的付出，这合适吗？
这与他少年的时候，城中之人对待他和他妹妹的态度，有什么两样？
苏蓁从未同他说过这些话，可这一刻，穆雪清还是真真切切的思索了澧水水君所说的话。
若是真有这么一日，他会如何选择？其实就算是他，也打心眼儿里自私的想让那个人是自愿的吧。
这样，众人心中不好受了，便也权当做是报答了。
很多时候，人性就是这么的丑陋。将一个人伪善的面孔这样鲜血淋漓的暴露在众人的眼前，令人恶心欲呕。
澧水水君望着穆雪清时而变化的脸色，笑道：“怎么，说不出来了？”
“不光是你，就算是我，我也选不出来。”澧水水君摊手道。
“人都说在其位司其职，这等时候，我宁可自己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凡人，不用被这等大事推到风口浪尖儿上，去承受那些本不应该我承受的选择。”
穆雪清嘴唇有些青白：“可是……”
“没有那么多的可是，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是要走一步看一步的。若是能够叫人事先预想好的意外，那就不是意外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句话也不是说说而已的。”澧水水君说着，耸了耸肩：“与其杞人忧天，不如先处理好眼前的事情。”
是啊，先处理好眼前的事情，总会好的。
二人一路来到了湘水，看到淹没了警戒线的水位，方才知道，很多事情远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就好比，湘水处这疯长的水位。
穆雪清望着一望无际的碧水，整个人都有些失神：“这一次的水患，真的有这么严重么？”
湘水两侧的竹林已经淹没一半，水面上漂浮着断木与水草，原本清澈的碧水也变得有些浑浊。总而言之，看上去比渭水和澧水还要狼狈的多。
走到这儿，二人甚至有点儿良心发现的不敢下去打扰湘水水君了。
就在二人站在岸上，心中挣扎的时候，天上一道光晕落在了湘水之上，一个黑袍散发的男子看了二人一眼，远远地走了过来，对澧水水君道：“这位是？”
“上游渭水近几年才刚刚上任的水君，想你也是眼生的，我便带来同你瞧瞧。”
澧水水君笑着，用手肘撞了一下穆雪清，让他还是先不要在湘水水君的面前提开闸放水的事情了。
适逢灾年，谁都不好过，若是不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穆雪清不是蠢笨之人，瞬间明白了澧水水君的意思，连忙向湘水水君一揖：“我乃渭水穆雪清，今日特来拜访水君。”
“我知你二人所来何事，这岸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同我回水宫商议吧。”湘水水君道。
仙门世家的底蕴往往是埋藏在泥土下的真金白银，只露出了冰山一角。
而湘水便是如此。
湘水比邻洞庭湖，洞天福地环绕四周，着实是人间仙境。不仅如此，湘水水君自己便是半步仙尊，妻子更是启明城的城主，可谓风头无两。
如此身份，就算是见了四海水君，也是能够称兄道弟的。
穆雪清之前听澧水水君说，此人是个没架子好说话的，还有些不敢相信。而今百闻不如一见，倒是再相信不过了。
只是可惜，今日启明城城主不在。要么四个人凑在一起，还能打一桌马吊。而今只有三人，只好聚众饮茶了。
穆雪清将自己带来的两坛子好酒交给小童，刚一落座，湘水水君便已经开门见山。
“今年的水汛委实有些不正常，我早在你们之前便发现了，不止洞庭，就连四海也在其中。想要开闸放水，是万万不可的。”
湘水水君似是怕二人误会，开口解释了一句：“上游这么大的水量一旦放下来，便是水患立至，我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穆雪清闻言，已然皱起了眉头。
且不说杞人忧天，现在这天，已经在众人的头顶上悬着了。
若是此时不忧，等到头顶上的天落下来了再忧，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那水君可还有什么好办法？我二人是真的无能为力，这才一路走过来的。”澧水水君问道。
穆雪清连忙跟着附和了两声。
小童给三人倒上茶来，可三人急于议事，却谁都没有去动桌子上的茶水，只能任由香茗一点儿点儿的失去温度，冰冷下去。
“正是因为这件事，我前些时日与我妻一同回了一趟启明城，希望能见一见女娲娘娘或是伏羲大帝，问一下对侧。”湘水水君道。
若是女娲娘娘和伏羲大帝能够出手相助，那这一次的水患，当是立解。
穆雪清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闻湘水水君道：“可听闻，两位尊神已经多日未回启明城了，就连赌石园里的那位也是避而不出，谁去请都请不出一个字儿来。”
湘水水君叹了一声：“此时还当是走一步看一步，我已经托梦给城中的居民，尽量筑起堤坝抵挡水患，剧算是再不济，举族北迁也是个好办法。”
“举族北迁？这么多城池人口，北迁谈何容易？更何况，这故土难离，很多人都是从小土生土长生长在这儿的。就算是他们愿意北迁，那些老人和孩子怎么办？”
穆雪清问的有些急切，可却是话糙理不糙。
在天灾面前，人脆弱的像是蝼蚁，往往还未来得及挣扎哀嚎，就已经被吞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