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蓁猜得不错,回来的时候夜重华已经醒了,正仰靠在床头上醒神。
竹舍不大,摆下一个书架,一张桌子一张床已经是勉勉强强,自然再没有位置去摆放屏风。是以苏蓁刚一推门,夜重华便转过头来:“回来了?”
“恩,醒了?我刚摘了荔枝回来,正好给你尝尝鲜。”苏蓁将篮子推到了夜重华床前,又递了个痰盂给他盛放果核:“我煮了粥,已经在锅里温着了。你且等等,我去端来。”
夜重华昨晚睡得足,不像苏蓁焦虑了半宿没睡,此时的精神头儿也足。
他起身趿上靴子,又顺过屏风上的衣裳披在身上:“今日外面的阳光正好,咱们就在院子里支一张桌子吧,正好也能晒晒阳光。”
苏蓁对夜重华不是一般的宠,更何况又是在夜重华眼伤的这段时日,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百依百顺。
而今夜重华好不容易来了兴致,想要到院子里坐一会儿晒晒太阳,苏蓁焉有不答应的道理?
院中有棵梧桐老树,枝叶繁茂,洒下满院的阴凉。
树下置着一张矮榻,一张棋桌与两张席子。
多年之前,苏蓁方来到幽冥地府的时候,有一次夜重华受了重伤,苏蓁便连夜将他抬到了天柱山修养。
那时候,二人还没走到现在的这一步,自然也是分房睡的。
夜重华面冷心热,虽说受着伤,却也将唯一的房间让给了苏蓁,自己一直就睡在室外树下的软榻上。白日有空的时候便下下棋,读读书。
现在想来,那段时日,可以说是二人难得的安宁日子了。
在那之后,苏蓁踏上了复仇之路,夜重华依旧是他万人之上的阎君。二人在这历史的长河中渐行渐近,终有交汇的一日。
却不知,在这一日的交汇之后,是不是又会变得渐行渐远。
吃过了早饭,夜重华的眼睛又上了一次药。药膏去了大半,夜重华的眼睛也已经辩的清楚轮廓。
只是,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却依旧不能全部看清。
这也没办法,只能日后再仔细将养了。伤这东西惯来如此,受伤的时候容易,养伤的时候却难,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苏蓁掌心覆在他的眼睛上,声音极轻的安慰:“再有几日你的眼睛便也能够彻底复明了,天柱山上也入了秋,景色正好。”
夜重华靠在软榻上养神,任由长而直的发从肩头垂散下来,倾洒在黑色的长衫上。
他广袖微微向上卷了些许,修若梅骨的手指捏着一卷书,露出一截白皙的臂弯。
因为幽冥地府之下经年不见光,夜重华的皮肤也比寻常人要白上许多,此时阳光一映,更是白的宛若春雪。
夜重华自然是生的俊美的,只是这种俊美不同于花想容的男生女相,不同于落月的妖邪,更不同于西昆仑君的出尘脱俗。
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吸引力,这吸引力,也只对苏蓁一个人有用。
苏蓁突然想到了青羊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在深邃广袤的深海之中,有一种体型庞大的鲸鱼,能发出只有同类才能察觉到和理解的声波。若是两条鲸鱼相遇,声波相仿的话,便会对彼此产生恋慕之情。
可若是有一条鲸鱼,发出的声波比普通的鲸鱼都要低一些呢?
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中,只有无边的黑暗,身边游走过的水草鱼类对于体型庞大的鲸鱼来说,都不过是沧海一粟,甚至只能在它的身边陪伴一段极其短暂的时光。
只一条鱼,流浪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中,将会是怎样的孤独?
可若是有一天,出现了一个渔童。他能听见鲸鱼的声音,甚至能够与它对话,那将是何其有幸?
若真如此,就算是冒着搁浅的危险,鲸鱼也一定是愿意陪伴在渔童的身边吧。
毕竟,那是唯一能够听到它声音的人。
苏蓁觉得,夜重华于她便是如此,是陪伴,更是救赎。
她扯着席子坐到夜重华的矮榻边,将下巴搭在他的臂弯上,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
“此生能陌路相遇,何其有幸。你说,你当时是不是猜到了以后我会给你做妻子,这才去凡世将我给捡回来的?”苏蓁道。
夜重华眯着眼睛养神,似是能感觉到苏蓁唇齿中的吐息打在自己的侧脸上:“可能是我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若是不将你捡了回来,一定会抱憾终身。”
苏蓁笑得不行,伸过手去揉了揉夜重华的脸,顺手捞住他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上转了转:“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阎君大人这么爱说情话?”
夜重华也是一笑,这一次却是不答了。
二人就这样依偎着歇息了片刻,苏蓁有点儿打瞌睡,便起身醒了醒神儿。
夜重华感觉到身边的人走,下意识的伸了下手。苏蓁担心他看不见,便将自己的手放上去:“之前摘了不少的果子,正好这几天天气好,我去做些蜜饯,顺便给你熬药。”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啊。”苏蓁笑道。
夜重华想必是这段时间歇的多了,天柱山上又没有外人,便索性放开了,不顾及自己高贵冷艳的人设了。
他握着苏蓁的手,一偏头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一下:“想你。”
没等苏蓁说话,夜重华连忙接口道:“初秋有点儿凉了,你去屋里帮我取个毯子吧,我就在院子里睡一会儿。”
苏蓁实在是拒绝不了夜重华的温柔炮弹,无可奈何还是回房间取了一张薄毯对折,盖在了夜重华的身上。
“你这么一说还是,秋凉了,山上就只有一床被子。明天我下山去弹一床新被子来,等入了冬也好保暖。”
“我和你一起去。”夜重华说着要坐起身。
苏蓁连忙将他按了下去:“你好好修养,我自己快去快回便是了。”
他现在的眼神不便,若是非要跟着苏蓁下山,未必就能够帮的了她,怕是还会成为她的拖累。
夜重华没有再坚持,侧身躺了回去,将一只手伸出毯子,捞了一束从银杏枝杈中倾泻下来的阳光,心中无端安静。
过惯了颠沛流离,粗茶淡饭的日子倒也算是安定。
苏蓁轻手轻脚的到小厨房中泡好了米,又将摘回来的果子洗净晾干,做了不少的蜜饯果干儿,这才将夜重华的药放在药炉中煎上。
人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药炉中的嗅着便觉得清苦,也难怪夜重华的身上终年带着清苦的药香。
倒也好闻。
爱人之间绝大多数的争吵是来自于生活的不如意,若是生活如意了,便也没什么值得争吵的了。
就如二人,在这天柱山上可以不理三界内的纷争世事,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的剑拔弩张了。
傍晚天色渐暗,夜重华去注射后的温泉里泡了一会儿。
苏蓁坐在一旁,端着水果一边吃一边喂他:“我以前倒是没发现,这后山上的晚霞是真的好看,红彤彤的火烧云看着便喜人,若是能入画便最好了。”
她倾身过去,吻了吻夜重华汗湿的鬓发:“等你的眼睛好了,便给我画一张如何?”
最近这些时日,夜重华的眼睛已经好了不少,多少已经能辨得清天边的颜色了。他眯着眼睛看向天幕上的火烧云,却被一只手挡住了视线。
苏蓁声音极轻,不知是在这美景的渲染之下还是因为什么,言语之间竟然带出了几分狎昵的意味。
“你眼睛现在见不得强光,还要将养一些时日。咱们还有许多的时间,不急这一时片刻。”
三界疮痍,众生疾苦,真的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相处么?
夜重华感受的到颈边属于苏蓁的灼热吐息,这一瞬间,他也不知道心里想了什么,竟大脑一空似的,将苏蓁拉了下来。
温泉中的水并不冷,苏蓁身上却还穿着衣裳,落在水中不免溅起大片的水花。
苏蓁也没想到夜重华竟然会突然发难,又怕自己会砸到他,慌乱之下只能在温泉的石壁上伸手一撑。
然而手还没落到实处,却已经被夜重华抢先一步拉住了手臂,握着手腕儿捏在掌心:“做什么?除了我身上,你的手哪儿都不许放。”
耳鬓厮磨,便是如此了。
不知苏蓁是脸皮厚了,还是因为温泉中的热气蒸腾,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泡温泉没有穿衣服的道理,苏蓁入眼便是夜重华大片光洁的胸膛,还有这两道天罚加身之时留下的伤痕。
苏蓁浑身都是水,长发也湿淋淋的贴着脸颊,看上去委实诱人。
此时花前月下,她倒也听话的将双臂环在夜重华的脖颈上,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吻他胸前的伤疤。
温暖的水流划过皮肤,夜重华的手游走过一处,苏蓁便是下意识的一缩。
所有的忧虑疑惑,所有的担心伤情,都付诸在这一场毫无负担的情势之中,自此不分你我。
情至憨出,所有的羞赧都不过是累赘,就连身上的衣裳也无比碍眼。更何况,夜重华本就不喜欢苏蓁这套紫红色的华服。
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苏蓁往日惯穿的白裙,干净素洁,像极了她纤尘不染的内心。
那时的爱恨还是那样的纯粹,那时的喜与不喜,也是那样的简单。
干柴烈火,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