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平原打算吃完午饭就告辞的,谁料这酒入愁肠,竟勾起了万千思绪。于是他和陆庆丰你一言我一语,推杯换盏,早忘了时间。直喝到太阳西斜,店小二问要不要上晚饭,这二人才转醒过来,互相搀扶着下了醉仙楼,摇摇晃晃的在大街上道了别。
白小平早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报社的了。只是醒来时发现天已经擦黑,他头疼得发紧,喉咙火烧火燎得厉害,伸手往床头摸索着想找眼镜,却被一团刺乎乎的东西扎了满手。
白小平吓了一跳,连忙甩甩手,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亮定睛一看,原来趴在眼镜旁边的,是自己养的刺猬“小白”。
他定了定神,拿起眼镜戴好,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衣兜,从口袋里翻出一纸包从酒楼打包回来的花生米,摊开来放在小白面前。而后才下床拉了拉灯绳,借着昏黄的灯光,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
按说这白小平连自己都养不起了,怎么还有心情养宠物呢?只因这白刺猬与他们白家关系非同一般,据爹说是他娘留下来的。娘说这是仙家的子女,与白家结了善缘,只因修行不够,尚不能出马济世。要他们父子好生伺候着,还说假以时日,将来必定会有福报降临。
福报是没看见,家里常年穷得揭不开锅倒是真的。不过这小白性子乖巧,从不给家里添乱,有它的地方,也从未有蛇虫鼠蚁上门。而且它还会自己出去找食,就算几天没给它投食也没问题。因此父亲去世后,白小平也仍把小白留在身边,算是个陪伴和念想。
才喝了两口,白小平忽然听见一阵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他放下水杯,眯起眼睛透过半边镜片蛛网般的裂痕,看到原来写字台上,是小白正在一叠稿纸上面爬来爬去。白小平连忙过去,把小白抱起来放在一旁,然后无意间瞥见被它印了淡淡爪子印儿的稿纸上,竟多了一行醒目的标题——揭秘南郊徐家大宅里的奇闻鬼事。
呃,这是自己写的吗?白小平挠了挠头,看字迹的确是自己的没错,不过什么时候写的,实在是没半点印象了。
当然他也总算回忆起,陆庆丰是建议过自己写怪谈,还说如果非要追求新闻事实,可以去实地考察一下那些个荒宅古寺,然后采访周边的百姓,将他们口述的传闻记录下来,加工一下写成稿子,也算是尊重事实,而非凭空捏造了。
末了陆庆丰还告诉白小平,城南郊外的“徐家大宅”就不错。相传建于前清顺治年间,是江宁织造府一位高官的外宅。据说这位官员后来因贪污受贿被朝廷重判,全家连坐,宅子也就易了主。
后来,光绪十三年,一位徐姓盐商得了此处房产,用来安置他的四位外室。但姨太太们搬进来没几年,宅子里就频繁发生血光之灾。先是府里的几个丫鬟先后无故投井自尽,而后又莫名其妙死了不少下人和管家,最后连徐老爷和几位姨太太也先后得了怪病,暴毙于此。于是这座大宅从此成了有名的凶宅,再没人敢接手,就这样荒废了几十年。
听说虽然白天院子里破败不堪、蒿草满地,但是每到月圆之夜,宅子里就会突然灯火通明,院内传出的声音异常热闹,仿佛有人在此饮宴一般……
月圆之夜?
白小平抬头看了眼窗外,正瞧见那才爬上对面屋顶的、洁白如银盘似的大月亮。什么叫“捡日不如撞日”,他今天可真是见着了。
所以现在就要去那徐家大宅里一探究竟吗?
白小平心里有些犯嘀咕,但错过了今天,恐怕又要再等半个月。就算自己等得起,这张云彪可未必肯让自己等,到时候自己和小白恐怕就要睡马路了。
去是非去不可,不过也不能这样贸然前往。白小平想到父亲生前留给自己的东西,于是打着手电在床下翻了半天,从破皮箱子里翻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抻出一叠黄纸来。
“这是白家祖传的‘拘魂票’,鬼魂见了此物,便如同见到鬼差一般,是断然不敢再害人了。这拘魂票的画法,你娘曾经教过我,但是你我都不是顶仙之人,就算学会了,咱们画的符恐怕也没什么威力。所以这剩下的拘魂票,你要好好收着,省着点用……”
回想起父亲的叮嘱,白小平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对鬼神之事向来都没兴趣,一心只想着写新闻,所以一次都还没用过。不过这拘魂票,当真有如此厉害的法力吗?
虽然心存疑问,但此刻他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连忙穿上外套,揣好拘魂票,又给小白的食盆里添了点水,就抓起手电,锁好房门匆匆离去。
刚出院门口,白小平回望了一眼报社的二层小破楼,才想起相机没带,但又想到闪光灯还没来得及换。而且就算闪光灯没坏,这大半夜的,没灯影儿的地方能拍出什么来?倒不如把相机留在报社里,省得再遇到什么麻烦,连相机都给整个稀碎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想到“麻烦”二字,白小平忙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
这“拘魂票”对他来说,不过是像烧香拜佛一般,只是颗定心丸。他既不指望它能派上什么用场,当然也更不想真摊上什么麻烦事。
而且这南郊他也不是没去过,附近确实是住家稀少,但也算不上荒无人烟。
自己虽然没往那大宅子跟前瞧过,但总不至于真像陆庆丰说的那样,半夜三更灯火通明吧?嗨,作家就是作家,没事儿就爱整那些个鬼啊神儿啊的。正所谓“这世界上本没有鬼,写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就像“三人成虎”典故一样,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
不过,当白小平真到徐家大宅附近时,却有些后悔了。这里和前几年他来时的光景已截然不同,印象中原本的几处民房,可能因为逃荒搬迁,如今都已成了废墟。方圆几里之内,也真成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见了这样的场面,本来就有几分心虚的白小平,心里也顿时打起了退堂鼓。
可就在他犹豫着想要掉头回转之时,一团白乎乎的身影却忽然从他脚边掠过。
“小白?”
白小平清楚的看到,从自己身边窜过去的是一只白色的小刺猬。那小东西并不急着跑开,在他面前半米左右的距离就停下了。白小平用手电照了照,发现它雪白的后背中央,确有一丛小小的灰刺,可不正是自家的小白么。但他又纳闷,自己出来时明明锁好了门窗,小白它又是怎么跑出来的呢?还能一路跟自己这么久。
就在白小平弯腰要去抱小白的时候,这小家伙忽然又以极快的速度向前窜了出去。白小平追了好远都没逮到它,可它又没有跑丢,就这样以不远不近的距离,像在头前带路似的,似乎要带白小平去什么地方。
手电筒的光亮照不了太远,不过所幸这十五的月亮够大够亮,再加上有小白这样一个鲜明的活路标,白小平干脆关了手电,节省点电池,一心一意的跟着这小家伙,心说我倒要看看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没过多久,小白在一处石头台阶附近停下了。白小平追到近前,抬眼观瞧,发现台阶之上,是一处宅院的朱漆大门。再抬头往上看,门楣上一块斑驳却不失气魄的显赫牌匾之上,有四个鎏金大字——和风万里。宅门两边的石柱上分别挂着两块木牌对联,上联刻的是“向阳门第春常在”,下联则是“积善人家庆有余”。
想必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徐府了吧。白小平虽然没到跟前来过,但他曾远远瞧见过这宅子的青砖黛瓦马头墙,断定应该是这里没错。
徐家大宅的门口的确是气派非凡,可或许是因为缺少人气,让人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白小平隐隐觉得,这宅子似乎缺了点什么。
原本安静的空气里,突然响起了“吱呀——”一声刺耳的响动。随后朱漆剥落的院门,中间竟开了道半尺多宽的缝隙。那刺猬白扭动着灵巧的身躯,便顺着这道门缝一溜烟就钻了进去。
白小平浑身一激灵,心登时就提到了嗓子眼。不过他又忙不迭安慰自己——说不准是被风吹的呢,这么久没人住了,门没拴上,风一吹就开,也是很平常的吧?
“咳咳,嗯哼!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白小平清了清嗓子,朝门里喊了两声,见没人答应,又扒着门边往门缝里偷眼观瞧,无奈有一堵盘龙影壁挡着,什么也瞧不真着。
他有点担心小白,见院子里没有动静,便大着胆子,将院门推开到容得下他身子的距离,也像小白似的,从门缝挤了进去。
绕过影壁墙,徐家大宅的前院便尽收眼底。月光洒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把院子也照亮了七八成。让白小平感到意外的是,院子里居然出奇的干净,并没有想象中的荒草丛生,周围的花草树木也都井井有条,仿佛一直有人在精心打理一般。
不过,四周围的厢房都还是黑洞洞的,正对面的堂屋也是屋门紧闭,没有一丝灯亮,并无传说那样邪乎的景象。白小平于是打亮了手电筒,放开胆子往前走,一边唤着小白的名字,一边谨慎的四下观望。
突然,堂屋里闪了两下亮光,仿佛电灯接触不良似的,而后不多久,就完全亮了起来。随之而来的,两边的厢房也都连珠炮似的,争先恐后亮起了明晃晃的灯光。
除了突如其来的灯火通明之外,白小平耳边竟还响起了昆曲的唱段和念白,并且还不是来自于同一出戏。他定睛一看,发现厢房里来来往往的人影,竟如走马灯般热闹。虽然看不真着,但从轮廓可以判断出,都是些舞台上才子佳人的扮相。
白小平顿觉脖子后面阴风阵阵,后脊背凉意十足,小腿肚子直转筋,拧巴拧巴的就要朝前堆随了。就算他是东三省闻名的“东北白家”的后人,就算此时兜里还揣着几张家传的“拘魂票”,可他长这么大,连成精的黄皮子都没见过一只,更别提是“顶仙出马”了。
这“鬼门夜宴”,又岂是他这样一个门外汉能应付得了的?于是,白小平使劲浑身解数,只心生一计——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不过,还没等他溜之大吉,一条凭空出现的白绫却忽然缠上了他的脖子。
堂屋的几扇雕花木门忽然大敞四开,白小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进了屋里。他吓得紧闭双眼,拼命挣扎,眼瞅着脖子被勒得越来越喘不上气儿,马上就要翻白眼的时候,只听背后砰的一声巨响,堂屋的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