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下半旬后,绥安的天气急剧转凉。送别周大哥时那一天已有雪花从云层中坠落,飘洒到秦笙的发梢肩头,接触到人的体温后,就又化成了一滩水。
秦笙没撑伞,穿着东拼西凑来的黑色羽绒服加上黑色工装裤,站在周大哥托举起老人的缝隙旁垂着头,不远处就是前几天骤然出现的那道不能见底的大地的伤痕。
疗养院降了半旗,三百来人在尖锐又悠长的鸣笛声中一言不发,任由这一年最后的一点雨水打湿头发与衣裳。温度已经很冷了,他们身上又没有像样的御寒衣物,在外面光是站一会就要哆嗦。
那地底又该是怎样的寒冷呢?
鸣笛声打断秦笙的思绪,让他满脑子只剩下了冷。
冬天在第一场雪之后终于隆重登场,比他记忆里的任何一个冬天都来得要早又更凛冽。秦笙抖了一下,他知道那是机体为了维持内稳态的正常手段,却仍觉得一股恐慌随这次颤抖从心底升腾起来。
大约又过了几分钟,在他都习惯了鸣笛后,那些环绕着他的声响戛然而止了,就像是曾经最迅速地探寻到他秘密的人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离场一样,一切都是那么迅疾,来不及细品就已消散。
默哀结束了,与之一同结束的还有笼罩平城及其周边一个月之久的阴霾。
地震离去了,城市正在重建,有的人永远深埋地底,却有人肩负着亡人的那一份希望继续活着。
比如说周洲。
初经丧兄之痛的男孩此刻已经不哭了。这几天他似乎流尽了后半生的眼泪,又似乎把自己一腔幼稚抛在了脑后。周洲今年大一,尚没有发育完全,和大他一岁的秦笙、林徽站在一起,能明显看出来肩膀窄了一截,身量比同岁的方成木甚至还纤瘦些。
可现在肉眼可见地,他成熟了起来。与下巴上长出来的青青胡茬无关,而是他在看向别人时那种看向虚空的倦怠眼神,让秦笙想起和秦歌决裂那一天的他自己。
无论失去的是哥哥或者姐姐,曾经可以遮风挡雨的宽阔臂膀都没有了,可以相拥取暖的怀抱也没了。天地那么厚重,人间那么冷,从此以后都需要一个人抗。
他们几个人站在一起,互相拥抱着,又相互祝福未来一切都好。
周洲一直也没有说些什么,唯有和秦笙相拥时,才在他耳边轻声地说了一句,是:“忘掉身后的阴影向前走吧”。
秦笙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突然发言的意思,直到看着少年清瘦的背影向远去了,林徽驾轻就熟地把手搭在他后背时,才明白那应该是周大哥留下的话。
忘掉阴影,往前走吗……
“想什么呢?”林徽问他,“明天就去米国了,那的饭实在是太难吃了,我劝你今天吃饱一点,不然到了那边有得饿的。”
“我可没你那么挑食,”秦笙条件反射似的回嘴。
“秦千人你能不能说点实话?”林徽笑话他,“你每天吃饭的时候都要把芹菜胡萝卜挑出来,都快堆成山了,你以为我是瞎吗?”
秦笙以为自己做得挺隐秘的了,盛菜的时候就小心翼翼避开自己不爱吃的蔬菜,吃饭时更是把几样菜扒到盘子周边,形成自己只是没吃干净的假象。他奇怪的自尊心作祟,让他无时无刻不活在精心规划的谎言里。
是林徽又一次识破了他。
忘掉阴影往前走,秦笙想起周大哥留给他的话。他曾经奋力尝试过离开自己心中的那片泥潭,可从来没有成功过一次。
可是现在有了林徽,一个从光明里跳下来拥抱他的朋友,他是不是还可以对未来,再抱有一丝期望?
雪下得越发大了,在秦笙头上堆了薄薄一层,染白他头顶的发丝。
雪的颗粒很细小,融化成水,就停留在秦笙发间。这时林徽伸出一只手,掸去秦笙头发上的水汽,似乎是刻意地又揉乱他的中分发型。
他们两个之间离得很近,一时间秦笙都能闻到对方身上还带着早餐的热牛奶的气息。
“快走吧,在外面老站着要冻病了的,”移动的热牛奶拉起了秦笙的手,带他穿越一片荒原,跑向临时搭建的帐篷。
未化的雪在他们脚下被踩在一起,“嘎吱嘎吱”地响。
他们向前,向前,就此从绥安又到了克里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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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特,米诺斯机场。
两个高个子年轻人一前一后从海关走出来,手边既没带行李箱,肩上也没有背着背包,在车水马龙的机场里像是两个来闲逛的背包老大爷。
走在前面的人从上到下穿了一身黑,中间配了一件灰扑扑的红色卫衣,上面傻兮兮地写了一个二十一世纪没有人会相信的标语。他留了一头微长的中分头发,走路时也频频撩着两边下滑的发丝,如果不是身上的羽绒服实在臃肿,大概会让人以为是什么人在机场摆拍。
他身后的年轻人身上则是一件款式相同的灰色羽绒服,里面不伦不类地夹了个皮大衣。年轻人迈开长腿追上他,在秦笙耳边笑嘻嘻地开口:“我靠,可幸亏有姐姐支招,不然咱们还真被卡在海关过不来了。”
秦笙停下来手上的动作,斜过眼去看着林徽:“喔,还叫姐姐,挺亲的啊。”
“那是,”林徽道,感觉秦笙走路的速度变快了,自己小跑了两步跟上他,“也不是我掺和你们家务事,但是她人真的很好,对你也上心。这也三年过去了,你真的可以试试用心的眼光去看她。”
秦歌为他们这次来米国真是费心费力,对于林徽的问题几乎都是秒回,又给他发来好几个一看就是自己整理的、简明扼要的文件,帮他们两个只有临时证件,还从灾区过来,疑似非法移民的人顺利过关。
林徽当然不觉得自己脸大到能让一个日理万机的人帮他到这份上,这些努力都是冲着秦笙去的。他很明显地能感受到秦歌对于这个弟弟的看重,也知道两人之间大概只是某千人在单方面闹别扭。
他向来不喜欢白占便宜,于是一路上也旁敲侧击了好几次,试图化解两人的矛盾。
可惜秦笙的态度也强硬得可以,没体现出一丝软化,让林徽不禁怀疑,如果第一个出现在培养皿上的名字是秦歌,那这位姐姐大概已经成功西去了。
秦笙的步伐越走越快,林徽跟在他后面一边小跑着,一边后悔自己说得不合时宜。在毫无负重的高速行走下,他们很快就到了出站口,而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红发女人坐在出站口右手边的椅子上,膝盖上放了一个笔记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
只一眼,林徽就能确定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身份了。
“你姐,”他拉着秦笙往出站口右边走,看见秦笙对着面包店的橱窗又整理了一下头发,不由得笑了两声,换来秦千人一个凶巴巴的瞪眼。
他们走到秦歌近前时,对方仍然没有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也是抿嘴皱着眉,手指在触控板上来回划动,完全没意识到有人出现在自己附近。
“秦歌姐?”
骤然一听有人叫她,秦歌下意识地冲着来人摆手道,“等我看完这一段。”
她话已出口,才想起来此刻正在机场而非实验室,恋恋不舍地最后扫了一眼论文,然后干脆地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来和林徽握手。
“是小徽吧?幸会。”
她一站起来,才显现出身高来,林徽和秦笙都是一米八几的个子,和她之间也只差了小半个头。秦歌虽然和他们比起来矮了一些,但是气场上甚至更胜一筹。
林徽和她握手时细细打量着秦歌的五官。她与秦笙姐弟二人生得实在相像,秦歌的面容更凌厉一些,有种咄咄逼人的美。
她与林徽打完招呼,侧过头去看了站在旁边的秦笙一眼,点点头说了一句“长大了”,便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在手上甩了一圈,扔给林徽道:“我回实验室还有事,先送你们到公寓。前几天我买了点东西给你们,就放在门口的茶几上,你们回去自己看看。”
林徽对她道了谢,见旁边的秦笙无动于衷,就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让他好歹体现一点对人家的尊重。
秦笙这才不情不愿地扬起嘴角,扯了一个笑容出来,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谢谢。
一切过程都被秦歌看得清清楚楚,她轻笑了一声,却不点破,带着两人出机场,上了早就约好的Uber。
出乎林徽意料的是,秦歌对秦笙所表现出的并没有她微信里那么热情,反而像是对陌生人一样,一路上也只和自己随便攀谈了几句,剩下的时间要么就是在盯着电脑,要么就是在打电话处理事情,看也没看秦笙一眼。
秦某人则自打上车就没给过正脸。他一直看着窗外,手指来回来去地在腿上敲。克里特城冬天比平城还要冷一些,树都是光秃秃的,路上除了摩天大楼也净是些穿得像熊一样的路人,本没什么好看。
然而秦笙拿不准用什么态度对待秦歌,又不想和林徽在这件事上再起争执,看了一会也就闭上眼睛休憩了一会儿。
但不幸的是,周公就连一瞬间的清闲也不肯施舍给他,直接将他拉回多年前的夜晚里,从被人拖拽到窗台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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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具体是什么温度秦笙已记不清楚,但当他在自己半个身子被扔到窗框外,全身的血液灌向大脑时,他只觉得自己正在凝固,连带着身体里的水和氧气和二氧化碳,一起在绝对零度停止运动。
秦山,那男人那一双丑恶地大手拎住他的衣领,在楼里疯了一样地咆哮着,惊醒了楼下的邻居,惹得他们愤怒地那扫帚杆敲打着自家天花板。
半个人处在空中时难受极了,秦笙痛恨自己不能有点气节的反抗到底,而是抓着秦山的手苦苦求饶。他听见身后母亲的哀求声,可是哭泣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激发恶鬼心中的伤人的欲望,越发折磨起自己敢于报警的小儿子来。
一家人打成一团,而自己被塞到了窗户外面,而只有秦歌一个人独善其身,躲在门后头看着窗边的一场闹剧,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冷漠得好像是在看狗血家庭伦理剧。
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才趁秦山不注意时拉开房门,一水儿穿着警服的人涌进屋子里来,带走了正在施暴的父亲。
然后秦歌抱住了被救回来的弟弟,搂着他跟他说没事了,从上着锁的抽屉里拿出一块糖分给他。
秦笙从梦中惊醒。
他回忆起秦歌时,总是避不开这一段经历。
她像是一个被割裂的人,有时候理智得过分,有时候却比任何人都更感性。秦笙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将同样性格带有缺陷的姐姐划为同类,渴望和她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在暗无天日的生活里互相依存。
但他很快就发现不是这样。
提出用安眠药杀死父亲的计划的秦歌在成功之后像是彻底忘却了这件事,不再浪费任何一丝情感,靠秦山的遗产和他的保险继续自己平常的生活。
她从一切黑暗与罪恶之中走了出来,重新拥抱着光明,甚至比以往更赤诚又热烈。
秦笙不能原谅她,虽然他的恼恨和他这个人一样上不了台面,只是纯粹的嫉妒。
嫉妒秦歌可以那样轻松的走出过去的阴影,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毫无负担的生活--尽管这并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在谋杀自己亲生父亲之后的举动,而在做出这一切之后又以救世主一般高高在上的姿态拯救他堕落的灵魂。
明明都是一样的,可她为什么能那么轻松地放下一切!
秦笙睁开眼,眼前仍然是川流不息的街道,行人匆忙赶路时,没人能注意到有一双眼睛从车窗里注视着他们,像是被困在动物园的动物顺着展馆的玻璃看外面的人类一样,秦笙觉得自己也被困在了一个四面透明的玻璃房子里面。
旁人不知道他的困境,也解不开这个困局。而他曾经唯一的伙伴、一切的发起者和创始人已经打碎了那层玻璃融入到社会之中。
骗子、叛徒。
秦笙意识到自己想把旁人也拽人深渊的罪恶想法,既为此感到可耻,却又觉得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