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笙忽而感觉肩头一凉。
他偏过头去,看见灰蓝色的羽绒服上落了一瓣晶莹的雪。
冰城的雪不像滨海那边一样细软,它很有点北境的悍勇之气,像鹅毛一般大,在西风的裹挟之下才不情不愿地驻足在秦笙肩上。
天寒,雪化得慢,等秦笙转过头后,他还能看清雪的轮廓。无数细小的六棱雪花堆在一起,拼凑出一根鹅毛,纷纷扬扬地从云层中落下来,飘洒在天地之间。
秦笙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这样大一场雪,顷刻之间一片银白就铺满了地面,在他肩上也积压了厚厚的一层。
一只修长的手就在这时闯入秦笙的视野,替他轻轻拂去肩上的雪花。
冰城的天冷极了,林徽出门前忘了戴手套,只好一只把手插在兜里,却耐不住天寒地冻,仍是不热。现在他又伸出手来扫雪,便又挨了冻,连牙关也上下碰撞,“咯咯”作响。
他的皮肤冻得发青发白,指节处又透着股玫红色,好像画布上最艳丽的色彩。
秦笙皱起了眉,把手从兜里掏出来,摘下手套的一瞬间,就感觉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把手背割出一条一条伤痕。他几不可察地耸了一下肩,把手套递给林徽:“我不冷,你带着吧。”
“果然下雪了,”林徽笑着带上皮质的手套。秦笙的温度还留在皮子上面,不知怎么竟然有点烫手,害得他,又伸长手臂替他拈下刚刚落到头上的雪继续道,“原来我们秦千人还是个带预言家。”
又听“千人”这个称呼,秦笙脸蓦地一红--即使他大半张脸被覆盖在围巾之下,耳朵也被毛绒的帽子遮住。
但他无可避免地在秦笙的注视和西语哼唱的小调之中想起上一次落雪,那还是在他们出发去克里特之前,在周大哥的葬礼上。
在经历过丧尸的袭击、意外的得到大秦所有记忆和自己在一个又一个覆灭的四分钟里的回忆之后,秦笙觉得自己和去年的十一月底之间仿佛隔了漫长又孤寂的十年,与温柔小意的金秋十月隔了整整一个世纪。他在错综复杂的时间线中逐渐有些麻木,甚至忘了曾经让自己撕心裂肺的有些人的死。
智人的本性或许正是如此,可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在他的回忆里张扬又狂妄,占据了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光。
秦笙站在冰天雪地里回忆着,此时连街边孩子们的吵闹声都淡了。
他想起实验室爆炸时,突兀地闯进生物楼的林徽大喊了一声“有危险”,阴阳怪气地讽刺方成木粗心大意。
他想起地震后醒来时他披在自己肩上的黑色大衣,尝试自救后扔到胸前的学校纪念衫。
他想起在玄武岩形成的山洞中,林徽抓住精神失常的自己,称他为朋友。
他想起被困在克里特时,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与自己并肩而战持长弓,箭箭射穿丧尸的喉咙。
……
点点滴滴,竟然都是林徽。
在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处处皆是林徽的影子。这个四体不勤的医学生一次又一次通过突然得来的重生异能救下末日里孤立无援的他,同时也永一颗炽热的心烤穿了七年的阴影,打破本来要困他一生的海滨的老房子。
他是朋友,他是解救者,而被解救的秦笙不可避免地喜欢上了这个救世主。
不是感恩、不是崇拜、不是敬仰,而是爱。
秦笙抬起头,看见林徽的黑眼珠子里映出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耳机里的男低音还在唱,那曲子缠绵又决绝,西语中又自有一种风情勾着人的魂魄。可是秦笙已经不愿意费时间去思索那人在唱什么了,是《一步之遥》也好,是《真爱乐章》也罢,他们唱什么都和他无关。
秦笙现在想且只想做一件事--他扯下护着大半张脸的围巾,也拽下了林徽脸上的,然后将胳膊搭上林徽的肩膀,突兀地把人搂过来。
林徽猝不及防,险些被他带倒,惊叫了一声:“你要……”
剩下的话被封在唇齿里。
秦笙两瓣冰凉的唇贴上来,在堵住了所有的疑问后又飞快地离开,给了他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我猜……”秦笙放开林徽,有点得意地对着他挑眉,“你应该是这个意思?”
林徽的表情空白了一刻,像是机器人开始宕机。
秦笙一看,便知此时那首歌的歌词已经无关紧要,庆幸自己眉在林徽面前露怯,笑眯眯地说:“你可不要质疑我的语言天赋啊。”
他还没得瑟完,后半句半句话却戛然而止。
因为林徽以牙还牙,他凑了过来,伸手护住秦笙的头,然后双唇与他相碰。
这和秦笙方才的吻并不一样。林徽趁着他毫无防备,灵巧地撬开了他的牙关,一点一点、缓慢而又温柔的攻城略地。他将秦笙逼得往后退了一步,却又因为头被扣住而不能再躲,只来得及发出不成词句的呜咽。
秦笙有些错愕--他没想到林徽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奔放,可等他回过神来以后,两人已经难舍难分地亲在一起。
我这是在干什么?旁边还有好多人呢。他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脸也跟着滚烫。那可能是去甲肾上腺素的作用也有可能就是所谓的“爱情”。
原来这就是爱情吗,秦笙有些缺氧,晕乎乎地想。爱情竟然是湿乎乎的一个吻。
他又分了神,很快便感到林徽轻轻地带点惩罚性质地咬了他的下唇,有些微的痛感,像是要拽回他的注意。
秦笙想事时总爱咬着下唇,又逢冬天天干,便有点血丝顺着伤口流出来,滑进两人的口中。
腥甜的血唤醒秦笙,在心率加快和血压升高之后,有些其他的情绪浮现出来,让他不愿再被动地与林徽接吻。
于是秦笙伸手抱住林徽,让人贴得离自己更近,毫无章法地横行着,试图与林徽拼一个高下。
谁也不肯退让,谁也不愿先一步放手,他们就这样纠缠在一起,眼里只有彼此。
这是林徽第一次亲一个男人。
秦笙和他的身高相差无几,体型甚至因为末日的缘故而较他略壮一些。当两个人的唇舌相碰时,林徽脑子里并没有像和前女友相处时生出一股保护的欲望。恰恰相反,他觉得这更像是一场争斗,是两个人的互相喜欢迸出的火花,顺着神经燃烧,点燃隐匿的情欲。
完了,他想,我可能要彻底栽到秦笙手里了。
“嘭”的一声,一个巨大的烟花在他们身后绽开,几乎将天地点亮,苍穹上的星辰多因这炽热的光而暂敛锋芒,只有一颗天狼星在天空的东南角闪耀如初,似乎要和冬日的焰火一分高下。
它们最后谁也没有胜了谁,二者交相辉映,黑夜都在它们的光辉之下形如白昼。
然而焰火只与亘古永恒的天狼星相遇一瞬,便交错过去。它短暂的生命已然绽放出足够的光华,于是也就划过长空,颓然落下,化成飞灰,和飘雪混在一起,荡悠悠落在谁的发顶。
林徽与秦笙一吻终了。
他们的脸早都红了,此时又没了围巾的遮挡,就更像两个面面相觑的大苹果。
林徽嘴唇上有几个伤口,流出一点殷红的血,像是女孩给自己涂了口红,平添一丝违和的妖气。他觉得自己浑身滚烫,根本不敢去想方才两个人赌气似的撕咬,过了一会才找到合适的话题。
“西语才刚及格,这不符合你的特点啊,”他说,“秦千人就想着Bésame,反而忘了mucho的意思,阅读理解给零分。”
误打误撞,竟然还蒙对了。秦笙这时已经恢复了清明,才品出原来Bésame应该是亲吻的意思。
不愧是你,秦笙暗暗给林徽比个大拇指,“深深的吻我吧”,这么直白这么骚,不愧是您的作风。他虽然心里很佩服这人不要脸,但是面子千万不能丢。
于是秦笙像没事人一样,欲盖弥彰地拍了拍林徽的肩:“我怎么会忘了呢,还不是考虑到旁边都是小孩影响不好吗?”
“哦?”林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秦笙耳朵尖红透了,像是要滴下血来,眼眶也跟着有些发红。他长了双无论怎么看人都有种睥睨感的三角眼,此时却像受了欺负一样,看得林徽又觉得奇怪,又觉得莫名可爱。
“那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立场呢,”他喜欢看秦笙吃瘪,故意说:“你这么大义凛然,怎么不把我推开呀。”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这个奇葩立场,秦笙腹诽,要是小孩的精神脆弱到能被两个成年人的亲亲影响,脱离正轨,那这个世界可能比末日还要完蛋。
于是临时胡诌的秦笙再次落入困境,只好尴尬地转移话题,指着远处五光十色的冰雕展道:“看,冰雕!”
林徽撇撇嘴,对秦笙转移话题的能力表示鄙夷,转而指着他说:“看,沙雕。”
秦笙自诩为人稳重,不知道怎么就被扣上了沙雕的帽子,实在有几分委屈。正疑惑着,就见林徽又凑了过来,小声地跟他说:“虽然你西语学得一般,阅读理解水平堪忧,但是做我男朋友,我给你打一百分。”
男朋友……
秦笙在心里默念一遍,翻来覆去品了好几次。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产生了共感,念叨着“男朋友”三个字时,嘴里竟然真能咂摸出一点滋味。
一会儿是青啤里的青涩和微微一点苦,一会儿是咕嘟咕嘟炖着的鲈鱼,汤汁沁进了柔软的鱼腹中,只吃一筷子就口齿生津。一会儿这仨字又成了刚出锅的螃蟹。
蟹壳烫得人抓不住,但秦笙就一边喊着烫,一边掰开赤红色的蟹壳,扔掉上面不能吃的东西,舀一勺黄澄澄的蟹黄出来,就着热乎气儿放进嘴里。
初时蟹黄还烫嘴,要他张着嘴,拿手在旁边扇风冷却。后来蟹黄就和津液混在一起,在唇齿间化开。
秦笙不由得吞了口吐沫。
“男朋友……”他没头没尾地念出声来。
林徽应了一声,接下了这个称呼。
我应该是成功了吧?他愣愣地想,甚至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也太简单了,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他就和秦笙拥有了一段更上一层的关系。
仍然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无话不谈的密友,可是两个人的距离此刻却更近了,近到臂膀相拥,唇齿相接。
林徽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样一段堪称完美的关系,一个势均力敌的爱人。
他心里一热,伸出手去,恰好与秦笙的五指相碰,双手随即交握在一起。
这几个月里他们握过很多次手:在地震前,在峭壁上,在绝境里,独独这一次有些不一样的味道。
秦笙把自己的手套分给了林徽,在大冷天里被冻得可以,握手时指骨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却被皮肤束缚,僵硬地与林徽十指相扣。
“都有男朋友了,手怎么还这么冷?”林徽笑他,又抓着秦笙的手,一起塞进羽绒服的兜里。
“那还不是怪某人鬼迷心窍,出门前什么也不想,连手套都没有戴?”秦笙笑骂着,却还是和林徽靠得更近。
他们走在银装素裹的街道上,肩并着肩,紧紧挨着彼此,像是要这样手拉手走到世界的尽头。大红灯笼挂在路灯上,在风雪中左右地摆,路旁的树杈上都挂了小彩灯,红色绿色紫色也跟着一刻不停地变幻。
走着走着,便听不到街边喧嚣,也见不到其它人的影子。
整个世界里除了呼啸的风声外,似乎只有咫尺之遥的另一个人。
秦笙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听见了林徽的心脏在胸腔里以同样的频率跳动着。
他攥紧了林徽的手,不知为什么有些慌张,对他说:“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也不要放手。”
“我答应你,”林徽回答道。
他们一直走、一直走,要走出风雪,走到属于两个人的那片金碧辉煌中去。
夜色更深了,但天上星辰耀眼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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