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几分钟以前。
当第一波机器人冲上来时,秦歌就已经顺利地控制了秦笙。
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和秦笙之间的血缘关系,又或许因为她的意愿太强烈,总之,当秦歌不小心将手搭在了秦笙的额头上时,她就感觉自己与另一个大脑连接起来,有了共通的触感。
紧接着是听觉,有一男一女的对话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还伴着些许鸟翅震动和风过林间的带起的杂音。
再然后是嗅觉,里面有一股很淡的草香,还混杂了咸涩的盐味。那是春天的味道和海风,秦歌想,在滨海小城里,总是这样的日子,平静的,安宁的。却没人知道这片宁静下面隐藏过什么。
最终秦歌重新拥有了视觉。
春日的海风吹得树叶沙沙做响,阳光在地面上投射下枝桠的影子,两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并排坐在草地上,刚冒头的嫩草摩擦着他们的腕,大朵的蒲公英花在风中摇曳着。
这是……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短发的女孩回过头,用手将碎发归拢于耳后。
分明是很好的天,她嘴角也微微向上翘着,可是那半张侧脸上却丝毫显不出温柔,在病态的苍白中,向上扬起的凤眼越发凌厉。
她一整个人坐在那里,就是春天里最锋锐风刀霜剑,唯有嗓音很是好听,像是流过山涧的潺潺溪水。
秦歌眼瞳微缩—那是她。
十八岁那年的她。
我不是在控制小笙吗,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她愣了一下,不明白这到底是何种情况,心下疑惑,看着熟悉的场景,倒也回忆起这样一段时间。
她选择本科出国,高三这年的春天,便和其它需要高考的人不一样,该去的学校已经定了,就没有很忙,才能和胡一骋在修习的时候畅谈。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次是胡一骋在和自己询问出国留学的事宜,开始思考留学的性价比……
果不其然,秦歌很快就听见自己说出似曾相识的话:“要是就我个人来看,教育的内容不应该被纯粹的性价比所定义,你更应将它视作一种对自己人生的投资。国内的内卷严重,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虽然我相信你能做到最好。但是有这三年刷题的时间,你其实可以探索自己喜欢的专业,挖掘热爱的领域,为大学做更好的准备……”
秦歌听着,将目光从曾经的自己身上移开。这是实话,如果让她现在来讲,大概也会这么说。
“你还有一点要注意,”她听见自己继续说:“国内的高等教育方兴未艾,与国外的顶尖大学尚有一定差距,如果留在国内像是买国债,机会少,稳妥,但是收益不会很高,那出国就是炒股。出国后你将面临很多问题,留学的资金也是一笔极为昂贵的投资,你有可能大获全胜,也有可能分文不剩,或者是忙乎了一圈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
“危险和机遇总是并存,你该自己选择。”
十六岁的胡一骋听得很认真,却一直没有直视着秦歌的眼睛。
“小笙有这方面的打算吗?”他突然问道。
秦歌听见他提秦笙的名字,心里一紧,大致也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秦笙正在回忆这一段的记忆,而如果他的记忆中有这样的故事,那么此刻……他也一定在场。
树荫下两人的谈话秦歌听过一遍了,便没兴趣继续回忆,当即从自己所在的地方迈开脚步,去寻找秦笙的身影。
起先她还怕被发现,直到一会儿以后意识到这个世界里的人并不能看到自己,也就安心了很多,心里大致计算了一下,然后绕着一切能听到两人谈话的方位跑了一圈,就找到了自己的弟弟。
秦笙还是十六岁的样子,是个瘦高的少年,脸上有点未来得及退却的斑。那时候的他应该还有些腼腆,尤其是在偷听别人对话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地躲在掩体后面,既不让谈话的人发现,也不让路过的人看见。
但是现在不同。
秦笙站在一片阴凉里,靠着墙,抱着胳膊听两个人的对话。
他眼皮耷拉着,那种无聊的困意却并未让他的神色软化,反而衬得本就瘦削的少年更加冷峻。他站在那里,嘴边竟然还混不吝地叼了一根不知名的野草,在秦歌走过来时也没拿掉,只是稍微板了板身形道:“姐。”
这一副十六岁的壳子里,现在装着的是二十岁的秦笙。
秦歌应了一声,开口,正想要说明外面的情况劝服秦笙尽快回去,却被自己的弟弟打断。
“这就是我和你们开始疏远的原因,”秦笙缓缓地说,“一场普普通通的关于未来的谈话,这能有什么呢?可是我却将它认成了你们抛弃我的前兆。自卑又多疑,这就是原来的我。”
他吐出草根,少年人锋锐的眉宇间却多出了一股怅然和平淡。
“原生家庭是一个很好的开脱条件,可是你的成功和自在显得我更不堪,于是嫉妒和埋怨开始增长--这就和原生家庭无关,是我自己的缺陷了。和林徽在一起之后我总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这次末世,我没有遇见他,我会怎样的活着?”
秦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不习惯被牵着鼻子回答问题的感觉,同时也知道外面情况紧急,实在是不太想和他畅谈人生理想。她暴躁地把额头上散下来的绒绒的头发又按会发堆里,直接跳到了最后一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才能出去?小徽说你或许有解决的办法,那到底是什么?”
一连三个问句没有问倒秦笙,但他并没有按照顺序一一回应,而是直接从最后的,也是秦歌最关心的问题开始讲起。他这样的态度微妙,让秦歌直觉不对,便趁着弟弟没开口的时机重新品了一遍两人刚刚的对话,却一无所获。
秦歌的眉毛皱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我和林徽在实验室中发现了一堆罐子,上面有黑色的线连接,通往地下,并不知道究竟深入到了哪里。”秦笙先是这样说,在得到秦歌肯定的目光后才继续自己的话题。“它们一定是有用的,而我想了很久之后才想起来在哪见过罐子里的东西--机器人的脊柱之间。”
“林徽剖开机器人的时候,我们发现它的身体里没有驱动装置,那机器人的动力该从哪来?在实验室里,我们好像也没有看到仪器的开关和充电插口。那实验室维持运转的电力又该从哪来?”
说完,秦笙靠在墙上,偏过头看了秦歌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不想再过多做无谓的解释。
罐子里的晶石能提供能量,这正是他的意思。
“那你要怎样凭借这一点战胜机器人,找到出路呢?”秦歌又问,“除非你有方法能让这些晶石同时失去效力,可是……”
秦笙打了个响指,他在自己的连环梦里似乎格外兴奋。“就是这个道理,只要我们让机器人体内的晶石都不能再提供能量,它们就会停止攻击,而停止晶石给实验室供电,则会让实验室不再运转。”
“至于怎么做……”他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那当然是‘擒贼先擒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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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歌越听,越发面无表情起来,秦笙的计划天马行空,能不能实施尚且不知,更何况他们现在还被困在梦里,外面的林徽和胡一骋都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他却还在这里夸夸其谈。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是一个好习惯,只是在生死攸关的情形下,未免显得心有点大了。
“你放心,我知道这梦里的时间流速比外面要慢,”秦笙见秦歌面色不虞,便对着她挤了挤眼睛,“这是我的梦,我有出去的方法,说这么多只是为了你能更好的配合行动,顺便也帮我一个忙,让咱们从梦里脱离出去。”
“好。”秦歌爽快地答应,并未质问秦笙的信息来源,毫不拖泥带水地,只想尽快解决了这个末日。
于是她便任由自己的弟弟领着往学校里走。她在这生活过三年,虽然不长,但那时自由又自在,摆脱了身上所有束缚,能一往无前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秦歌曾不止一次地抱着电脑在校园里某个地方驻足,去看新开的花和在树上筑巢的鸟。
如今过了四年,她大学都将要毕业了,可是在秦笙梦境里所看到的一切都仍与记忆中相仿。对我来说这是美好的回忆,可是对小笙来说又算什么?她想,是躲在阴影里偷听的谈话,或者是一个人担心自己被抛下吗?
秦歌忽然有点怅然,她分给自己弟弟的时间和心实在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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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校园里的电梯不让学生使用,两人只能费很大劲从一楼爬到六楼,最后违反校规,爬到了天台上。
秦歌有种不好的预感。毕竟天台是一中学生“一跃解千愁”的圣地,频繁地出现在日常对话之中。就算是她,也调侃过不止一次。
但是此前从未有勇士真的上来过。
六层的视野已经很开阔了,能把校园的东面尽收眼底。四处都是一片郁郁葱葱,春天的芳草已经铺了满地,有些树已经枝繁叶茂,而较矮一些的桃树上开着粉白的花朵,一簇一簇的,点亮整个春天。
滨城是个很美的地方。
高层风稍大了一些,秦歌身上宽大的校服被吹得猎猎作响,她逆着风回过头去,问自己的弟弟:“你打算做什么?”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其中隐隐还夹杂着一股担忧。
天台能让人联想到的事情实在是少之又少,而已秦笙的性格来看……
秦笙在她看过来时笑了,眼睛眯起来,弯弯的像轮月牙儿。他难得体现出这种快意来,然后对秦歌说:“你把我推下去,这个梦就结束了。”
秦歌怔了一下,没动手,而是问他为什么。
“在梦里下坠的时候不是一般都会醒了吗?”秦笙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但是出于一些原因……我不能自己跳下去,所以你把我推下去就好了。”
秦歌仍是不解,那含糊其辞的说法并不能说服她现场在梦里谋杀自己的弟弟,一定还要再问下去。
“你的信息从哪来?你怎么确定被我推下去之后不会死?”她惯常是发问的人,可是这次秦笙却没有顺着她的心意解答。
“我不能说,我也说不出来,但现在就是时机。”
他说完这句话,也向东方极目远眺,隐隐地能看到一点深蓝色的大海的边。
从远看时,波澜壮阔的海被压缩得只剩下平淡的颜色,好像是画布边角的一块未经处理的颜料,并不能显示出它的特别之处。唯有在近距离观察时,人们才能发现它的深邃与瑰丽来。
可有那么一瞬间,秦歌觉得秦笙并不像是在看海。
他的目光穿过学校前的一片空地,也穿过大海,他脱离出这个梦境,包括其它的一些层层叠叠的梦境,直看向所有这些画皮之外的那一种真实。
秦歌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可是忽然就被这目光说服了。她在某种程度上与秦笙思维相通,知道自己的弟弟不是任性乱来的人。就像林徽愿意以身堵门一样,她也愿意在此时和秦笙赌上一把。
于是秦歌咬了咬牙,伸出手在他的后背使劲一推。
此前秦笙已经翻出了天台的护栏,拿手虚虚地支撑着自己,好不彻底掉下去,让这一切前功尽弃。
而等秦歌终于出手时,他便像是一只巨大的飞鸟,从六楼迎风而下。
疾风如刀,割过秦笙的脸颊,可是他竟然毫无表情,只是睁着眼睛看下方越来越近的地面。
秦歌扒在栏杆上,见弟弟下落的速度毫无减缓,心中惶恐,使劲用牙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一瞬间,她脑子里思绪繁杂,想得都是如果秦笙摔死在梦境里后她的处理办法。可是忽然,秦歌又感觉到了一阵剧烈地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