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笙走向黑猫时,那只猫的背更弓了,两只琥珀似的猫眼紧盯着秦笙。
它抬起乌黑油亮的前爪,向前走了一步。利爪从肉垫中出鞘,寒光一闪,金属蹭过地面,“呲啦—”轻微地响。
不明意味的东西在空气之中流动着,秦笙的嘴角上扬,嗤笑了一声。
他笑得也莫名其妙。讥讽被盛在嘴角,忧愁却蕴藏在了眼梢。秦笙觉得自己无比撕裂--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笑谁。这样的牺牲他诚然愿意,却又因为不能从中看到一点儿意义而感到可悲。
只不过是那个人在幕后作弄我而已,他想。
小半年以来,他被迫中断学业,在世界各地流窜。无数无辜的人因此流离失所,或许失去了爱人,或许又因此而死。当死亡无意义,世界便显得越发阴暗可怖起来。
“如果可以,我不想对你动手,”秦笙耷拉着眼皮,身上有种莫名的悲悯。
可是黑色的机器猫却毫不领情,爪子在大理石地面上蹭过,拉出五道划痕。它对着秦笙露出两颗犬牙,似乎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才肯罢手。
“你我都不能终结一切,”秦笙说,“一场卑劣的游戏的幸存者,仅此而已。这还不是把一切做一个了断的时间。”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猫”已没有耐心听了。它及其人性化地叫了一声,随后便四爪腾空,向着秦笙飞来。
而后面的所有机器人在它的召唤之下,也无视了秦歌手中的晶石,从大门处穿了进来,都向秦笙走过来,形成围堵之势。
秦笙背对着它们,看不真切,秦歌却清清楚楚地发现,在走入晶石所在的区域中后,机器的行动速度明显变缓,身上的材料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银白色的机器外壳从几个小点开始渐渐地变黑,黑色向四周扩散开来,逐渐连成一片。
秦歌瞳孔紧缩:它们会被腐蚀!
她来不及多想,凭借自己的直接扔出晶石,碰巧又砸倒一个罐子,里面的液体和石头一并流出来。
机器人行动的速度明显减缓了,或许是在犹豫。虽然在腐蚀速度上并没有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机器人离秦笙越远,他就越安全。
秦歌猛地脱掉自己的外套,抡圆了羽绒服就朝着架子上密密麻麻地罐子砸过去。
“咣当”一声,罐子如同多米诺骨牌,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然而就这样,秦歌尤嫌不够,脱了脚上的鞋子,左右开弓,都扔了出去。
她一辈子从未这么疯狂过。
理性,她永远在强调理性,即使是在研究取得了成果后也不敢有一刻懈怠。她比机器人更像精密运作的机器,只是这一刻不一样。她只把东西一股脑儿地扔走,没有计算暴露在外的晶石是否对于那些机器人来说已经过量。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秦笙知道。
那是上一个十年里她的遗憾。
关于末日“幻梦”的记忆在他的那个噩梦里复苏了,未来的面貌也被一点点揭开,变得越发明晰。
那时,他们最终的覆灭与秦歌的迟疑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晶石对于机器人的腐蚀看起来很迅速,但实际上小剂量的晶石只能灼烧表皮,让机器在一小段时间内缓慢移动,而不伤内里。可惜秦歌当时的顾虑太多,只草草计算出来一个能让机器表皮全部被焚烧的量便叫林徽等人停了手。
于是,意料之中的胜利并没有到来,反而是那些机器人在秦笙与黑猫大战时从背后偷袭,将他重伤。而其余三人为了活命,也都残得很严重。
他们狼狈地从末日里出逃,然而依照上一次末日的规则,秦笙不必承受末日中的反噬,所以不能自医的胡一骋就成了队里的累赘。
地动和丧尸都在持续,带着一个身受重伤的他和带着一个拖油瓶没有两样。
可毕竟都是生死相依过的朋友,谁的道德底线也没有低到能弃置他于不顾……
秦笙深吸一口气,听着耳边的“噼啪”声响,侧身躲过黑猫的一击--那本是不存在于他记忆里的动作。
十年好像成了一个闭环,他想。
前来报信的大秦,在潜意识帮助下规避错误的秦歌,还有这只改变了行动的黑色机器猫……
他们或多或少受到了那个十年的一点影响,一切就此形成了一个闭环,而一切的起点在……
“呼”地一声,猫爪带起风声,在秦笙耳边呼啸而过。
他手里拿着手术刀格挡,别开了利爪,同时整个人向后仰躺,躲过了第二次攻击。
在机器猫又与他擦身而过时,秦笙抬手,狠狠扽住了它的尾巴尖。
黑猫恶狠狠地“喵”了一声,回身想要再挠,可是秦笙已经握牢了它的尾巴,把一整只猫抡在空中。
那猫虽然是金属做的,但是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质量,秦笙甩起来并不费劲,甚至还能在这时好整以暇,回过头去看看机器人的情形。
秦歌已经和还能动弹的林徽把罐子砸了个七七八八,机器人的内里这才受到腐蚀,每动一下,都会“咯吱咯吱”地响。
就是这个时候!
凭借着直觉,秦笙松了手,让猫直直地砸进了机器人堆里。
猫虽然不重,可是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它飞得很急,不仅砸倒了一片机器人,自己也摊在地上,像是断了条腿,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那猫“喵--”地呜咽了一声,撑着身子想起来,可是刚站起一半,便支撑不住,又倒了回去。它狼狈极了,唯有两颗绿宝石似的的眼睛里闪着一股不肯服输的凶光。
秦笙迈步走向它,叹了口气:“我不喜欢虐待动物,更不想与你为敌。”
猫的毛更炸了,体积整整大了一圈,明显是不领情的样子。
秦笙无可奈何,蹲在它身边,认认真真地讲道理:“你现在已经赢不了我,要是再执迷不悔,连带着他们……”
黑猫向后退了一步。
林徽和秦歌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秦笙什么时候学会猫语了?
“我不管你信不信,”秦笙说着,在黑猫面前伸出了手,“我知道你在恨着谁,我也恨他。既然你现在出不去,我就会带着你的那份,一起从他那里讨回来,好吗?”
“喵?”绿松石一样的漂亮眼珠转了两圈,不相信地打量着他。
“我向你担保,”秦笙道,然后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林徽所在的位置,微微一笑。他笑起来好看,两弯月牙里盛着清澈如水的目光,像是把少年人最真挚的爱恋掬了满满一捧。
林徽与他目光相接,脸不由得一红,头也跟着有点晕。他晕晕乎乎地听见自己的爱人坚定地说:“我有一个必须与他相斗的理由。”
黑猫闻言将信将疑,终于迟疑着把自己的手爪拍到了秦笙的手心。只是它没把爪子收回到肉垫里,不轻不重地挠了秦笙一下,在他掌心留下了几道浅红色的痕迹。
秦笙忍下了,把左手垫在黑猫柔软的腹部下面,把它稳稳地托起来,向自己起先与秦歌商量好的地方走去。
----
“就这样了吗?”林徽有点难以置信地问着秦歌,“这次为什么……”
虽然他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但是这次的末日实在是走得太轻巧,和原来的两次截然不同,也就只有第一次与离心机爆炸相关的末日能和它媲美了。
然而这话说出来未免就显得太冷酷无情,又不把一切末日的遇难者放在眼里了。因此,林徽话一出口就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到了歉,直到不久后听见秦歌的一声叹息。
那是好轻的一声叹息,宛若掠过人耳边的一缕春风,分明什么也没带走,却激起了一池平静的水。
林徽去看那位姐姐,她此刻正紧紧地抿着唇,目光里写满了愁绪,就那样盯着秦笙的背影看。
“怎么了吗?”他追问。
“没事。”秦歌撩起头发,淡淡地摇了摇头,“你放下心吧。”
林徽出于礼貌应了一声,心里却更不踏实。
抿嘴、撩头发……秦家的姐弟着实很像,即使在一些小细节里也是如此。比如说抿嘴意味着面前的问题有些棘手,而撩头发则说明,他们在说谎。
秦歌一定知道点什么,林徽想,她与秦笙做了十几年的姐弟,两人之间的熟悉程度自然非他可比,更不用提方才还是她把秦笙从梦里唤醒的。
这点关系隐藏不住,可她却选择了不说。这是为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打算等出去后再从秦笙嘴里套话。
正想着,秦笙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好了。”他说了两个字。
紧接着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秦笙又在林徽面前有丝分裂,出来了好几个,每一个都站在他身旁笑着。
第一个带着金框眼镜,左手举着ipad,正在看里面的文献。他似乎被林徽的目光看得有点热,伸出修长的手指,把领带向下拉了拉。
第二个秦笙带着笨重又老气的黑框眼睛,身上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头发剃得很短。他一手拿着书,一手握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这位看起来正在备战高考的秦笙只抬起眼皮撇了自己一眼,便又回归到题海里。
这是……
林徽看见了第三个秦笙。
他不过是小学五六年级的样子,面容已有了日后又飒又酷的轮廓,只是还没有二十多岁时习惯于掩盖自己的锋芒。
小秦笙不戴眼睛,目光锐利得像只鹰--一只受了伤的小鹰。他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伤口,同时又昂首挺胸,试图用自己的气场震慑住所有人,让他们停止窥探手臂上无意露出的青紫痕迹的秘密。
这是秦笙的过去,林徽明白了。
他弯着腰,伸手摸着那个已经开始抽条的孩子毛茸茸的脑袋,心里没来由地一窒。
他骄傲、优秀的男朋友啊……
听故事和亲历故事终究是不一样的,更何况秦笙的故事讲得毫无水平,比学术汇报还没有感情。于是林徽对于他童年的印象很是粗浅。
--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父亲和他优秀又忍辱负重的孩子们。
可现实远比这复杂得多。
滨海是个不算大的城市,同在一所学校的人基本都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也无可避免的知道一些别人家的家事了。
那几年反家暴法还没有确立,秦笙一家人走投无路,还要忍受旁人的嚼舌根,就好像所有落在他身上的拳头、他所承受的所有痛苦都只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聪颖的少年无论得到什么成就后都会得到轻飘飘地一句评价:这么好的孩子,可惜了。
林徽握紧了拳,他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走路时都在做题的高中生秦笙和在大学八面玲珑,受到老师和同学一致赞叹的秦笙。
他那时只觉得这人假,后来觉得秦笙自卑,却好像从来也没有深究过,为什么在二十来岁的年纪,就有人能这样隐忍,圆滑到成熟的中年人都自愧不如的境地。
林同学一生过得顺风顺水,林父和罗青青给他搭了一个漂亮的透明保护罩,不曾让什么风刀霜剑打得他体无完肤,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过。
可是秦笙不一样,他那点孩童的骄纵、少年人的锋芒,已在二十年的人生中被磨平了。
没人是生来就毫无棱角的。
秦笙的过去走马灯一样在林徽面前铺展开来。他看见了秦山第一次施暴时惊慌失措的孩子,看见家里还正常时那个小孩脸上开怀的笑,看见幼年的秦歌牵起弟弟的手,两个人漫步在湖边,秦父和秦母挽着手,在后面笑眯眯地跟着……
时间继续回溯,终于到了一切的起点。
小小的婴孩被安置在篮子里,女人睁开疲惫的眼睛,温柔地打量着他。而高大魁梧的男人抱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站在床前。
他逗弄着女孩问:“知道弟弟叫什么吗?”
“叫什么?”女孩脆生生地问。
“秦笙。”
男孩看着他们笑,却对虚空中的谁伸出了手。
于是林徽握住了那只温热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