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秒之后,地震结束了。
三个瑟缩着抱团的鹌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依然还是觉得腿软。
篮球场是位于宿舍和实验楼之中比较大的一块空地,有不少人在震时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避难。秦笙大致看了下人头,可能只有四五十个人。
实验楼的年代久远,再加之平城本不在地震带上,几十年来没有过几场三级以上的地震,也就一直没有重修,只是翻新了内里。结果这次在地震之下几乎成了豆腐渣,没过多久就分崩离析。
地面平静了一会,篮球场里的人渐渐平复了一点心情,纷纷起身寻找自己的熟人,并试图得到朋友的消息。
有个和秦笙同系的师兄遍寻女朋友不到,却眼尖瞧见了秦笙,忙跑过来问他。
“师弟,看见你齐师姐了吗?”
秦笙知道她,或者说所有生物系的学生都知道她。齐师姐有天赋、做事认真,人又善良,新人刚进组时多少承蒙了这位师姐的照料。
“没有,”秦笙摇摇头,“师姐今晚或许不在实验室吧……”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那位师兄连说两遍,“她一定还安全。”
他重复着这几句话很久很久,然后才想起来对秦笙道谢,又匆匆地从篮球场里跑出去。秦笙见他出去后徒劳地沿街喊着齐师姐的名字,心里有一种酸涩,手在身侧握紧。
站在他旁边的林徽冷哼了一声,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拭了和秦笙牢牢抓在一起过的右手,出言嘲讽道:“如果我没记错,那时候细胞间里应该还有人吧。”
“对啊,”方成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齐师姐在……”
那时候还在实验楼里,此刻又不在篮球场上,十有八九是被困在废墟中了,而楼里东西又多……死的可能性最大。
秦笙一眼扫过去,方成木便停住不说话了。
“不说好歹还有一个念想,”他淡淡地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低着头,让人看不见神情。“齐师姐不在实验室里,她有可能去小吃街吃饭了,也有可能和闺蜜去了别处玩,人海茫茫,慌乱之中就此和师兄走散了。情侣分开固然令人难过,可一想到那样的人还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不会也觉得幸福吗?“
要是往常,林徽一定会笑秦笙虚伪,可是这次他没再说话。
寂静降临在了篮球场上。
劫后余生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流。他们忽然不愿意再问谁还活着,谁还安好,而是选择了沉默,和同样幸运的人无言地并肩而坐。
不想听,不想问,就此闭上眼睛堵上耳朵,一厢情愿地相信所有人都还安在。
这是一种很鸵鸟的行为,可人需要一点这样的时间。当再次把头从沙子里拔出来时,就要坦然地接受所有残酷的真实,然后作为幸存者们承担起一切活下去。
太沉重了,就连方成木这样的傻小孩也肉眼可见地失落下去,小声地念叨着爸爸妈妈。
秦笙非常幸运地避免了一切牵念,他脑子里来来回回地循环着自己和大秦的那段话,试图从中找到一点端倪。
一切都太奇怪了,是完全没有预兆的。
先不说平城离地震带很远,几乎不会地震,就连实验动物们也没有反映出地震前兆。更不用说日趋完备的地震监测系统在第一次纵波来临前也没有任何预警。
这次大地震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
难道真的如同大秦所说,这些都只是为抹杀特定的几个人而出现的吗?秦笙总是觉得蹊跷,他拿出手机想看一眼相关的新闻—是不是只有平城突然出现灾祸。
可惜手机完全没有信号,秦笙又看了一眼右上角的电量,也只剩下百分之三十了。他不敢再用,忙把手机关上,留着最后的一点电给更紧急的时刻。
百无聊赖之中,秦笙又掏出来被大秦“开过光”的培养皿—那个板子现在比手机还要有用得多了。板子上原本写着倒计时的地方被完全清空了,“地动”两个字却没有任何变化。
这一下,秦笙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完全没有头绪了,只好被动地等着板子上出现下一次变化。
他把培养皿小心翼翼地塞回实验服兜里,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困倦在他脑子里的弦稍微放松时汹涌地袭来。
秦笙裹紧实验服,走到倒塌的篮球架旁边靠着想暂时歇息一下,哪知道自己刚一合上眼睛,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算是比较幸运,没有赶上夜间的余震,这一觉便安安稳稳地睡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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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秦笙被阳光晃醒,下意识地拿手臂挡上眼睛,嘟囔了一声。“谁呀,大早上就把窗帘拉开……还把我褥子偷走了。”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秦笙的脑子宕机了,直到系统重启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他猛地睁开眼,就见到自己靠在褪色的篮球架上,附近聚集了不少人,大部分都还侧着头在睡梦之中。远处的实验楼已成一片废墟,他所熟悉的实验室和过去安稳的生活都被深埋在了坍塌的混凝土之下。
啊,昨天地震了,他迟缓地回忆起来,在地动山摇之中的失重感和恐惧也一并涌上心头。对于死亡的恐惧中现在夹杂了一种新的惶恐—未来他将怎样活下去。
这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可是没有任何事情好转起来,反而可能越来越糟。
秦笙在阳光的直射下眯起眼睛。他昨天在震时被摔得七荤八素,疼痛现在才迟缓地作用在身上。他抬了下手,痛得抽了口气,只能停滞了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去摸自己兜里的板子。只是他还没碰到培养皿,却注意到了盖在自己身前的一件衣服。
黑色的,看手感应该是真皮的。那衣服挺大,不仅盖着他一个人,还向右延伸去。
秦笙看见衣服是真皮做的,心道一声不妙,这么骚包的衣服全校可能也就一个人有了。
他缓缓地转过头去,果然看见衣服的另一半搭在林徽前胸。而此人顶着一个鸡窝脑袋,正靠在自己的肩上,还不知道为什么吧唧着嘴。
难怪我肩这么酸!秦笙瞳孔地震,想要一把推开那颗鸡窝头,但是最终没好意思下手。
林徽虽然又骚又贱,还经常口出狂言,可是心到底不坏。看现在这个情形,他应该是看见自己太凉才好心过来借了一半衣服。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徽昨晚又救过自己两次,秦笙也不太愿意这时候和他起冲突。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毛茸茸的大脑袋从肩上推开,又把风衣搭在林徽身上,自己站起身活动活动酸痛的胳膊腿,拿着培养皿往人少的地方走。
过了几个小时,倒计时又重新出现在了板子上。秦笙一看,还有九个小时二十三分钟。
或许是板子的倒计时也有时间限制,比如说只能预测十二个小时以内的灾难。秦笙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可是十二个小时实在太短,来不及做什么有效的措施。也不知道这场地震还要持续多久才能结束,让一切回归正轨。
只是短短几个小时,秦笙就已经怀念起在实验室、宿舍和教学楼之间三点一线的日子,怀念起安稳地熬夜看论文的时光了。人生的意义正在与此,而不是躲避无止境的天灾人祸。
甚至于和林徽斗嘴的时刻都被润色而显得美好起来。
直到耳熟的男低音带着惯有的嘲讽在耳边响起。
“我说怎么不见人,原来在这拿着板子赌物思实验室呢?”
“呵,”秦笙冷哼一声,把板子揣回兜里,回过头去看着林徽。“你以为把手术刀带在身上就能成当代扁鹊了?大哥,您执业医还没过呢。”
“你见过谁大二考执业医?”林徽把手术刀珍而重之的收好,反唇相讥,“倒是没见你发CNS啊。”
他们一人一句,你来我往之间还说得挺快乐,心情甚至都好了一点。
秦笙一边讥讽林徽,一边在心里庆幸他没有看见培养皿上刻意排列的菌落,又暗自好奇对方为什么拿着一把手术刀。
林徽则感叹于自己转移话题的超高水准,并觉得秦笙这个人走哪还带着个培养皿真是有毛病。
他们都从对方身上窥探到了一丝异样,但是谁也没有点破。现在是特殊时期,无论怎样都不该给自己多找麻烦。
篮球场的这四五十个人里面,他们已经能算得上是熟人,此时再不摒弃前嫌互相帮扶一下,那可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虽然这么想着,但他们依然针尖对着麦芒,谁也不肯让着谁。
“秦哥,林哥,你们俩收收吧!”最后还是方成木看不过眼,端着刚泡好的牛肉面向他们走去,“我泡好面了,先来吃吧。”
泡面?
听到这话林徽和秦笙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缕独属于泡面的浓烈气味唤醒了两个人的辘辘饥肠。他们扭过头,彼此对视一眼,饿虎扑食一样地扑向冒着热气的面。
“那是我的泡面!”林徽不忿地大喊。
“我不管,见者有份,”秦笙虽然不占理,但是胜在脸皮够厚。他摘了自己的眼睛,也加入了抢泡面的环节。
方成木看着不太聪明,在抢吃得的时候也不甘示弱。三个大男人围着小小的一桶泡面狼吞虎咽,不过一分钟,泡面就连汤底都不剩了。
秦笙拿手抹去嘴边的辣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上残余的汤汁,还没从吃到热乎面的幸福中缓过劲来,就听到方成木说:“救援队被派来了,最快的今晚大概就能到。”
“那太好了,”林徽拍手叫好,“救援队来了我们起码有吃有穿,不用睡篮球场了。”
秦笙听见他们的话,本来也挺开心,可是板子上的时间却让他放不下心来。
九个小时后,平城该会有一场堪称“灾难”的余震,而救援队那时应该正带着物资向他们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