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木脚下的地面正在下陷,人逐渐矮了下去。可他站在那块地上颤颤巍巍的,似乎想跳又不敢跳,几次迈出了脚又给收了回去。
“再不跳就来不及了!”秦笙急了眼,一下子站起身来,伸手对方成木喊:“快跳,我抓着你!”
他们两个本来也就是关系一般的同学,可是灾难面前,一起经历过生死,任是什么平常的感情都会被放大数倍。秦笙已见了他人的惨状,就更难想象方成木那样的结局,一时不管不顾地就冲了出去。
方成木听了这话有如听了定心丸,自己也知道耽搁不得,于是在脚下地面轰然崩塌的最后一瞬间起跳,堪堪触及到秦笙的指尖。
两个人的指尖在空中交错一瞬,却没能握在一起。
方成木的脸色惨白,几乎是一瞬间褪去了血色。他瞳孔急剧紧缩,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绝望。
秦笙整个人趴在地上,手想要再向下伸一点,却徒然无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同学下坠,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抓紧了!”在他呆若木鸡的时候,秦笙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大喊。他微微抬起头,看见林徽小跑两步,从安全的地面飞身而下,右手抓住了下落中的方成木的手。
秦笙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见林徽在下落时抓住了一块凸起的石头,让下落之势缓和了一点。然而那块石头承不住他的重量,不过两三秒就脱落下来。林徽和方成木没了借力的点,再次下坠。
“手给我!”秦笙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张开手掌,向着林徽所在的地方伸出了手,林徽下意识地伸着手向上够,去抓握秦笙张开的手。
或许是倒霉太多次,连末日也看不下去,终于施舍给他们一线希望,让秦笙握住了林徽的手。
他方才因为抓着那块石头,手已经被磨破了一层皮。伤口碰上了秦笙手掌心渗出的汗液,一下子钻心刺骨般的疼。
林徽嘶了一声,对秦笙道:“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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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成木原本站立的地方此刻已完全陷落了,林徽和他两个人都悬在空中,只靠秦笙一个人拉着。他用一只手扣着地面,一只手则拽着二人,让他们不至于真的摔下去。
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实在不轻,不过一会儿功夫,秦笙便已支撑不住,胳膊开始以细微的幅度抖动,自己甚至都有从安全区上滑落的趋势。他能感受到林徽握住自己手的力量变大了,攥得他手掌生疼。
是沉甸甸的两条人命。
“放手吧。”他听见林徽说,然后拼命地摇了摇头。
自昨夜以来,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对于他们秦笙爱莫能助,可是眼前的这两个人的命此刻却完完全全地依赖在他手上了。在天灾之中,人类的力量显得尤为微弱,而唯一能有用武之地的,就是在这样的时刻。
“我数三二一,你松手,”林徽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又因为地陷刚开始时的嘶吼而变得沙哑。“三……二……”
不能再死更多人了,秦笙想,他起码不要让这两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我可去你的吧!”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打断了林徽的倒计时,咬紧了牙关,使劲抓住了林徽的手,完全不给他松手的可能。
然后秦笙松开了扣住地面的那一只手。
他用两只手拽住林徽的手腕,大喝了一声,一点一点地抓着他的胳膊把人往地面上拽。可他们实在是太沉了,林徽又在空中完全借不上力,甚至把秦笙拽得往下面滑落了一点。
不行。
秦笙感到手心一直冒着虚汗,让他抓着林徽的地方越来越滑,甚至要从手里脱出。而他的胳膊也发酸发涩、明显已经到了临界点,再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可是就这么放弃了吗?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因为自己的不坚持去死吗。秦笙觉得自己做不到。地震以来一条又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已经把他的神经逼迫到了极致,只要再来一根稻草就能压倒他苦苦维持的理智。
死亡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
秦笙大一学解剖时杀死过实验用的小白鼠,他看着被断颈的小白鼠四肢朝天被钉在板子上,然后被剖开肚腹。那时暴露在外的肠道还在蠕/动着,小鼠的腿也可能不经意地抽动两下。而这样两个毫无意义甚至有些丑恶的活动就是这个生命留在世界上最后的一丝痕迹了。
但是同类的死亡远比和自己相差了很多的啮齿类动物更要吓人。
目睹同伴生命消逝的阴影会一直一直存在于人的脑海中,经过大脑的加工,把血色渲染得更赤红,把人临死前紧缩的瞳孔和痛苦的神情永远锁住。一天又一天,啃噬着人的心灵。
然后把人逼疯。
所以秦笙没有放手,十指与林徽的十指紧紧相扣。
那一刻他们两个的位置好像互换了,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中。秦笙抓着林徽的手像是抓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清楚,抓住这根稻草就能救他上岸。但如果抓不住,那稻草就会压在他脆弱不堪的神经上,把他带入彻底的深渊。
不能放手,不能放……
他不断对着自己说,和心里那股放弃的欲望较着劲。
渐渐地,他觉得胳膊已经麻了,自己全然感受不到重力,也从那种恐怖的氛围中脱身而出。秦笙看向下方,林徽仍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
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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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要救他?”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秦笙看不见人脸,却比任何人都更熟悉那个声音。清脆、透亮,有股子少年感,里面又夹杂了一些道不明白的沧桑。
那人嗓子有点哑。
“大秦?”他脱口而出,“你怎么在?快来帮我救人啊!”
大秦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讽。
“是不是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你都忘了,你要杀了林徽啊……”
秦笙后背发凉,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向上攀爬,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当然记得大秦所说的要杀了林徽,可他也已经决定不去实施。没有一个身心健康价值观正常的人会杀死一个自己的同学,即使他们的关系并不友善。
因为讨厌是权利,但借正义之名夺走别人的生命不是。
“我不会杀他,”秦笙回答,“我不会杀任何人。”
“是吗?”大秦拖长了嗓音,那声音刻意得让秦笙想要反手给他一拳。他倒是忽然理解了林徽为什么处处找他的不自在了。
大秦说:“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想想照顾你的师姐,关心你的师兄,他们本可以好好活着--只要你杀了林徽。是你,末日的唯一知情人,你选择牺牲他们的性命成全你那一点可怜的伪善,你杀了他们。”
大秦一扬手,带起破风之声。秦笙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视野就已随之改变,从地面上方下降到地表以下仿若无底的黑洞中。
在地表之下,石柱林立。经过风沙上百万年的打磨,上头已经尖得不成样子。一点月光洒下来,衬得它们宛如匕首,散发着寒光的刀刃被血染红。
血液还没有经过氧化,红得耀目刺眼,而那种浓郁的铁锈味在一瞬间就钻进了秦笙的鼻腔,粘腻得很。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移开目光不想再看。
可奇怪的是,无论他把目光移向哪里,下面的石林都如影随形。即使闭上眼睛,那些画面仍然还在,好像被印在了脑子里一样。
视角逐渐变化,秦笙看清了那个砸在石柱上的人。石柱整个刺穿了他,从胸口处露出一点森白的尖。血液从那人的胸腔里溢出来,浸染在石柱上,又在衣服上氤氲开来,好像是他胸口开了一朵艳红的花。
秦笙认得他,这是那个拿本生灯出来的化学系师兄,今年大四,直博了一所海外名校。他本来有光芒万丈的好前程,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一场灾祸里。
他睁着眼,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还在看着天,像是想再找到一条生路。可是此刻他的瞳孔涣散,再不能对外界的光作出反应,就这样徒劳地被埋葬在地底。
“是你害的,秦笙,”大秦在他身边耳语,“可是只要你放手,不用你亲自去杀了林徽,你只要松开手,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的声音向恶魔的低语,环绕在秦笙脑海中久久不散。
放手……
他只要放手,就能躺在软呼呼的床垫上,从这一场噩梦里醒来。不会有人再死,末日不会再发生在他的身边,生活重新步入正轨。他将继续在实验室、教学楼和宿舍三点一线地好好活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是唯一的、最完美的解决办法。
可是秦笙觉得它不对,他不想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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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笙侧过头去看大秦。他蹲在自己脑袋边上,拖着腮盯着自己。两个人的目光相交汇,大秦察觉了他的迟疑,不禁笑出了声。
秦笙不为所动,看着他很久突然问:“为什么找我?”
“什么?”
“为什么找我来杀人?”他重复了一遍,“以你的水平,杀掉一个林徽应该不算什么。或者如果你不能亲自动手,为什么不去找专业人士,反而要来找我?
我是个学生,没杀过人,也没能力杀人。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要大费周章劝我放手。这是何苦呢?”
大秦脸上的笑凝滞了一下,然后又恢复成平常秦笙所习惯的笑容。
“因为你是被选中的。”
“选中?被谁选中?”秦笙反问他,然后也笑了。他微微翘起嘴角问道:“被选中的其实是你,而你被迫选择了我吧。”
大秦没回答,甚至放弃维持自己虚假的笑容了,只是任由秦笙说下去。
“你说你来自十年后,大概算穿越。我虽然相对论学得很差,但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就算真能成功,也一定有所限制,”秦笙说,“你只能跟我对话,又只能教唆我杀人,所以我猜,穿越回来的人只能接触曾经的自己,且不能主动干涉自己的行为。”
“是又怎么样?”
“那就好办多了,”秦笙笑道,“主动权在我手里,而你要保护我不死为你达成目标。我现在就是不松手,如果你不出手把林徽和方成木一起救上来,你的其它计划可就全泡汤了。”
少年面上含笑,眼睛弯成一弯月牙,稍微收敛了些他五官自带的锋芒。皎皎月光照在周边的断壁残垣上,也照在他的脸上。秦笙背着光,月色在他身后晕染开来,好像他自己就在发光发热,照亮一片荒芜。
大秦看着他的正脸,却从那笑容中品出一股偏执。
他就是十年后的秦笙,比别人都更明白笑容背后的意思:他认定了。
认定不放手,认定要救林徽和方成木,自此无论别人再说什么都不会听,要一门心思沿着一条道走到黑。前面有墙就撞倒,前面有水就跨过去,少年当一往无前,刺破所有障碍迷惘。
这是曾经他引以为傲的坚持。
可是走错路的人终将受到千百倍的反噬,过往的快乐与荣耀桩桩件件化作利刃刺向他,变成大山压在他的脊背上,压弯少年挺直的脊梁。
大秦本来想让这一次的秦笙免受这些苦难,可就连他自己,也劝服不了他。
“真是枉费口舌,”大秦叹了一口气,“执意救他们,你会后悔的。”
“那就后悔去吧,”秦笙冥顽不灵地说,“我不怕。”
于是大秦打了一个响指,“啪”的一声,停滞的时间回归了。来自方成木和林徽的重量继续拽着秦笙,把他一点一点地向地下拉过去。
这时秦笙感到有一双手覆在了自己的手上,然后分担了自己承受的大部分的重量。
他不再下滑了。
无形的力帮着秦笙把两个吊在空中的人拉了上来,重新安置在地面上,也让他免于砸向地下,被石柱捅个对穿的可能。
等三个人都到了安全区的地面上,方才覆盖着他的那股力量一瞬间被从手臂上剥离,拉扯重物的酸痛也一下子全都回归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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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bq如果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词,那就是为了过审改掉的……敏感词真的略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