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队本来有四十人驻扎在疗养院，但是偏偏不巧，今天只有周大哥和另一位队员留在这里，其他人都在平城参加最后的救援工作。
现在疗养院里的人都在他们和志愿者的安排下在空地待好，周大哥就自行来到疗养院楼下，想要观察一下里面火势的情况。没想到刚好看见被困在二层的秦笙与林徽，和他们身后的老人孩子。
周大哥见他们几乎都要跳窗，也来不及细想，就直接让他们从二楼的高度跳下来，能赶紧逃出生天。
“好！”秦笙应了一声，然后侧开身，让林徽先从窗户里面爬出去。他则和周大哥一上一下地接着人，让林徽顺利地落到地面上去。
林徽落了地，也伸着手帮周大哥接住上面的老人和孩子，终于将他们从楼里救了出来。
里面现在只剩下一个秦笙了。
秦笙一直在心里默数着秒数，现在距离下一场地裂仅剩下了十一秒的时间。他不敢再耽搁，
直接踏上窗台，双手撑着窗框，对下面喊了一句“让一下”，然后便跨出窗户，纵身从二层跳了下来。
他屈着腿，双脚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周大哥见他落地，二话不说背起了老人，而林徽也拉起那个孩子，跑向他记忆中那片安全的空地。
秦笙撒开腿追上他们，努力迈开自己的步伐，想要跑得再快些。
从疗养院楼底到空地有一百多米的距离，而此时还剩了七秒，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的。秦笙抿起嘴来希望能找到一个对策，很快又因为跑步时没有足够的氧气供应肌肉收缩而又张开嘴大口地吸气。
他转过头看了一下左右两边，那个十岁的男孩子正跑在最前面，周大哥和他背上的老人在自己身侧，落后了两步路的距离。倒是林徽，因为长年不运动，现在跑得艰辛，已经和他们有了四五米的差距。
但自己这一行人死里逃生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地裂是需要时间的，按照林徽的说法，是从疗养院的中轴线裂开，然后裂口越来越大，才蔓延到空地附近的。那也就是说，他们应该还多了五六秒的时间用来跑到安全的地方。
那孩子应该已经安全了，周大哥身体素质不错，应该也能带着老人安全到达。只有一个四体不勤的林徽……他来来回回重生了九次，把四分钟翻来覆去地经历了个遍，无论身心都已经疲惫得很，没有再跑动的力气了。
秦笙眼见他越落越远，一时也心急如焚--自己花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把一心作死的林徽给救出来，眼看马上就要胜利了，他竟然要倒在这里？
不行。秦笙心里想着，腿上的动作却比大脑下达的指令更快，直接折返了回去。
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秦笙更是把这个本能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他很清楚现在的利与弊：林徽无疑才是这个末世中最大的金手指，谁能和他合作，谁就能获得更大的活下去的几率。
秦笙对自己的水平心知肚明，他确定没有林徽的帮助自己至多撑不过两轮。为此，他甘愿放下两个人之间的不快，甚至拿自己的命去搏上一搏。
于是时隔一个多月，秦笙再次拉住了林徽的手。
医学生的手修长又劲瘦，食指和拇指肚上有握手术刀握出来的茧，秦笙握住时心里一下子感觉安稳了。他感到自己有些可悲，竟然连自己都不能信任，而只能把安全感寄托在这样一个热血过头的人身上。
但他仍抓着林徽向前跑，耳边带起呼呼的风声。秦笙觉得自己的肺里像是一个燃烧着的火球，冰冷的空气被吸进去，又以灼热的气息从鼻腔和口腔里被吐出来。
这一个月他一直趁着周大哥有闲暇的时候和他锻炼，四肢力量提升的很是显著，可心肺功能却还是不行，现在又拉着一个林徽，一时间也有些受不住了。
他们疲惫地跑在空地和疗养院建筑之间的那一片花园里，砖石小道硌得秦笙脚底生疼，还险些一个踏空崴到自己的脚。
但空地和上面乌泱泱地一群人已经出现在眼前了，秦笙看见他们心里就松了一口气，速度也不由得放慢下来一点，给自己的心肺一个喘息的时刻。
然而倒计时又一次清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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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方传来的一片惊呼声，但是不敢再回头。秦笙看清了前排几个人的脸，他们都睁大了眼睛，又张开嘴，愣在原地不动，盯着疗养院的方向高喊出声。
秦笙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疗养院下方出现了一条极长的裂缝，大约有一百多米，将整个建筑囊括在其中。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很快便有了十米宽，而扩大的速度仍不停歇。再这样下去，把疗养院整个吞没也就是迟早的事情。
“看路！”林徽一下子捏紧秦笙的手，大声提醒他，“可怕的在后面呢！”
秦笙赶忙把头扭回来，脚下却忽然因为地动而剧烈的摇晃起来。他努力保持平衡，和林徽互相搀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他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抬看向自己的正前方。
前面却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并不是一马平川。
花园与空地的交接处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道一米左右的裂痕，呈圆弧形把花园与疗养院圈在了一起。一米的距离本不是难事，奈何他们所在的这一片正因为疗养院下方的巨大裂隙而迅速地向下倾斜着，离空地的平面越来越远。
最先到花园尽头的那个孩子正抱着围栏，努力向上去够大人伸下来救援的手。可是孩子的手短，与大人之间却似乎总是有一点距离，让他一次次地落空。
而周大哥和老人则在刚刚的震动之下没能站稳，摔倒在地。林徽拽着秦笙想往他们那边跑去帮忙，但立刻被周大哥制止了。他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扬了扬手，在明亮的月光下对着他们一笑：“没事，你们先走。”
他是典型的西北汉子，长得结实，脸也生得硬气。这样的人一笑起来，便让人觉得可靠，世间再没什么能难倒他了。
秦笙的良心本来有些过意不去，可是看周大哥都那么说了，也只好定下心来，领着林徽向花园尽头跑。
此时地面已经向下倾斜了，走下坡路的速度远比在平地上走要快，于是他们只是又用了五秒便跑到了裂痕的地方。
他们所处的地面一直向下滑，和地平线已经有了将近两米的距离。
男孩初时还能碰到上面救援人员的手，现在却连指尖都够不到了，只能一点一点地往下滑。眼看着自己和地面的距离不停地被放大，又被向下沉陷的地面吓到了，甚至收回了手，只是紧紧抱着栏杆，任上面的人再怎么劝说，仍不敢放开。
他今年十岁，对死亡多少有了概念，可是天灾如同人命的收割机，连成年人都只能沦为蝼蚁，一片一片地死掉，更何况他一个半大的孩子。
男孩抱着栏杆瑟瑟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泪囊里分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洗掉脸上被熏黑的地方。
“爷爷……”他小声啜泣着，肩一耸一耸地，完全沉浸在将要直面死亡的悲伤里。
然而下一秒，两只手撑在他的腋下，把他给腾空举了起来。
男孩来不及震惊，就发觉自己的视线逐渐升高，直到与地平线齐平。
“抓住上面哥哥的手吧，”一个温柔的低沉声音说。
他愣了一秒，然后感觉托在自己腋下的手稳稳地，让他有了一丝安全感，这才颤颤巍巍地举高了手臂，用一只小手握住上面救援人员粗糙而宽厚的手掌。
在他被拉回地面上之前，他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干净又清亮的声音：“以后要做一个勇敢的人。”
男孩回过头，看见了那个举起了他的留着中分头发的哥哥。那个哥哥抿着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脸显得黑极了。可是他从那张被隐没在黑暗中的脸上找到了一丝放下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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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笙把小男孩托了上去，然后看了一眼林徽，对他一扬下巴道：“你先上去。”
下沉地速度越来越快了，林徽也知道自己体能不好，乖乖踮着脚尖伸长了手臂，堪堪抓住了留在空地上那位救援人员的手。
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就算不胖也有一百四十斤，被拉上去也要花一番功夫。
秦笙看他迟迟上不去，也担心自己等一会是否还有机会被人拉上去。他本来是个急脾气，平常跑二十分钟电泳都会在还剩五分钟的时候去看看有没有跑开，更何况在生死存亡关头。
于是他二话没说，蹲下身子，在林徽的惊呼之中抱住他的小腿，把他往上方送。这样以来，上面要承受的重力小了很多，很快就把林徽整个人拉了上去，只是过程并不算美丽。
林徽被扽着胳膊一节一节向上拽，衣袖倒是比人上去的更快，连带着整件衣服都离了身，露出白皙的一截后腰来。
搁平常，秦笙必定要调笑他一番。可是现在他离地面的距离已经有三米多远，已经超出了踮脚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步，甚至跳一跳都不一定能抓住上面人的手，再不抓紧起跳就真的要长眠地底了。
秦笙抿住嘴，后退了几步。
他摆出一个冲刺的姿势，迈开大步，让手臂带动着身体向前跑去。他刻意避开了栏杆，脚踩着一块空地，伸直了腿在地上一蹬，借着方才的力量腾空而起，然后伸手--
他抓住了救援人员的手。
旁边还围过来不少人，也都抓着秦笙的胳膊，努力把他扽上来。他们用力很大，几乎快把秦笙的胳膊搓掉一层皮，但几经波折终于还是把他成功救了上来。
秦笙刚一上空地，还没来得及喘匀乎气，就听见平日里嘴最碎的周洲凄厉地大喊了一声“哥”。
那喊声太尖锐了，都可以与报警器相媲美，几乎震破秦笙的鼓膜。
他猛地回过头去，想看看周洲为什么喊得如此悲惨，却看到了花园的边缘上，搀扶着老人的周大哥。
秦笙忙爬到空地边缘，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往下看--两块地面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远了，即使加速起跳也全然不可能再够得到上面人伸出的手。而从疗养院幅射过来的裂痕也正逼近他们。前后都无路可逃，他们两人被逼进死局。
周大哥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脸上没显示出一丝恐慌。
他抬起头，看着弟弟，语气平淡得好像只是在唠家常，像是饭桌上严肃的大家长。
“周洲，别喊了。”
周洲听见了他的话，乖乖停止了哭喊，但是眼泪和鼻涕仍然不停地往下流。他吸溜着鼻涕，断断续续地说：“哥……哥你快上来，你得好好的……”
周大哥的神情软化了一些，似乎是无奈地看向自己的弟弟。
但他最终也没说什么，而是和秦笙方才的动作一样，向后退了几步助跑，然后托起老人，瞪着花园的地面起跳。
在他起跳的一瞬间，他脚下的土地裂成了两瓣。而这时还没有人能抓住他，而他已然无路可逃，就要和男孩的爷爷一起掉进脚下的深渊。
然而周大哥却做出了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在虚空中最后用了一股劲，把老人高高地托举起来，让上方自己的同僚能握住老人干枯的手掌。而他自己则在老人安全后，放开了托举对方的手。
方才的力也反作用于他身上，加速了周大哥下落的速度。地面上的人看见他松开手，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向下坠落。
过了很久，他们才听见一个微弱的重物坠地的声音。
地面上的人群安静了，就连周洲也不哭了。
秦笙刚刚死里逃生，心中却反而更加沉重了。周大哥落地的声音，就好像是一把锤子砸在他自己的心脏上，把血肉碾碎，挤压成肉泥，让心房和心室都混杂在一起变成一滩烂肉。秦笙痛苦地捂住左胸，整个人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只虾米，在极端的痛苦中抽搐着。
他感到自己坏掉的良心，被生生剖出了胸膛，也同周大哥一起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