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大地深处
一只面2020-05-06 11:354,271

  秦笙不知道周大哥的名字。

  说来也奇怪,谁和人相处前不会先问一句名字呢?可周大哥这个人就是有一种魅力,可以让人不管他是谁,是什么身份,就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大哥。就连秦笙这样谨慎的人都默认了他的地位,以至于一直没有问他的名字。

  他和对方分享了自己的一切:苦痛的童年,得到解放的青春期,和至今为止的压抑的时间。一桩桩一件件秦笙放不下的事情他全对周大哥说了,他以为自己这样一个杀死父亲的卑劣小人会被唾弃,以为自己这样一个虚伪的小人会被鄙夷。

  可是都没有。周大哥只是把手搭在秦笙的肩上,然后告诉他:“你已经很勇敢了,你还有大把的人生可以做更勇敢的人。”

  勇敢……我吗?

  周大哥的话和他死前平静的笑容在秦笙脑海里交织着,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地动”出现以来已经死了上万人,他更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同学伙伴在一场浩劫中被倾轧成历史车轮下的泥土。

  然而惨剧发生的多了,也就司空见惯了。在不停歇的重复性的悲惨之下,秦笙逐渐麻木了。他习惯于一切哀嚎也习惯于一切淋漓的鲜血,他屈服于恐惧,放弃了自己仅剩的一点勇气,只想挣扎着活着。

  活着。

  这两个字击败人所有的礼仪道德,打破一切人间真情,赤裸裸地引诱着他。

  但是救援队的周大哥不一样。

  他见过比秦笙所见的多太多的悲剧了,却仍然没有因此放弃,依旧赴汤蹈火,以身犯险,只为救下那些素未谋面的可怜人。他才是最大无畏的人,既敢于直面鲜血,又从不因此而失去为人的一颗善心。

  他是真正的英雄,而英雄离开时也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没有哭声,没有可怖不堪的尸身。周大哥离去之后唯一留给他们的,是一位本来难以逃出生天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是一个失孤孩子唯一的亲眷。

  于是所有人沉默着不知所言。寂静比嘈杂更压抑,沉甸甸得压得人心慌。对于秦笙来讲,那却成了一把钝刀,它一下一下切割着秦笙的心脏,却切不开心肌,只是慢慢地撕扯开肌肉的纹理,让痛觉有足够的时间从感觉神经元传到中枢神经系统,带来一种刻骨的痛。

  如果……他盯着自己的手背上一条条青色的血管,第一次怀疑自己做了一个最错误不过的决定。

  “还没结束!”林徽的声音又一次打断秦笙的思考,也打破宁静。

  确实还没有,秦笙突然警觉了起来。

  林徽的重生是有规则的,即重生到他死前的四分钟。而现在距离秦笙收到预警,林徽第十次重生只过了一分半,更惊险的东西应该还在剩下的两分半钟里。

  对于林徽来说,他本该一上空地就提醒众人躲避,可是长达九次的循环之中他一直在尝试救出第一次地裂里的人,也就忘了后面的惊险。再加上周大哥方才为了救老人摔了下去,他更是把事情忘到了脑后,直到看见脚下一个一厘米左右的小小缝隙。

  距离第二次规模更大、破坏更强烈的地裂还剩下两分钟左右。

  他高喊着让众人后退,然后推搡着趴在空地边缘不肯走的周洲离开,让他们分别站到自己记忆中未曾收到波及的地方。

  然而疗养院里加上志愿者有三百多个人,根本不可能全都安分地听从林徽的调遣,而林徽自己也记不太清安全地带的分布,只能按着印象里模糊的位置排序,尽量在两分钟以内让他们都到正确的地方。

  他忙乎了好大一圈,总算感觉众人的位置差不多都对了,就算有点什么差错也能及时互相帮助,终于松了一口气,调处手机里的计时器一看,离第二次地裂只剩下几秒时间。

  这是他尝试十次以来死亡人数最少、最成功的一次了,只是周大哥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死在了最后一跃上。林徽站在自己安排好的地方,看向已经变成废墟的疗养院,有点惆怅地想。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也不知能不能把他也救下来了。

  林徽又摸到兜里的手术刀,手指摩梭着有一点锈迹的刀柄,心中有一种想要再尝试一次的冲动。

  他在发觉自己能重生到四分钟以前的第一天夜里就收到了所谓的规则。规则总共有三个限制:只能回到四分钟以前,只能有十次重生机会,并且一天只能开启一次重生的循环。

  林徽暗自期许着或许会有多一次的机会,自己却也知道只不过是妄想,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再看一遍身后的排布。

  几乎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们经历了刚刚林徽火烧窗帘赶他们出来的事情,又看他以命相搏去救房间里的孩子,就算理智再怎么不信他的话,情感上却还是认同了的。

  只有一个人脱离了队列。

  他身上穿着一件捐赠的黑色米其林羽绒服,里面罩着一件胸前写着“生命科学是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几个醒目大字的红色卫衣。卫衣的下摆被掖进一条黑色工装裤里,配上一双同样是捐赠而来的野战靴。

  如果只看下半身,倒是像一个正常时期的酷盖。

  那人是秦笙。

  林徽心里没来由地觉得古怪,毕竟任是谁怀疑自己也不该是早就知道内情的秦笙。他有些疑惑,直接对秦笙说:“快回去,下一场地裂更危险。”

  然而秦笙不为所动,反而是板着脸走到林徽近前,抓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原来的位置上揪了出来。

  林徽的力量不及秦笙,跌跌撞撞地跟他走出来,又试图去掰开秦笙的手指,却都无济于事。

  眼见脚下的裂缝分开,发出“咯吱咯吱”地响声,第二次地裂近在眼前。他心里有些慌张抓着秦笙的手,抬高了音量去问他。

  “你在干什么?再闹下去我们两个都会死的!”

  这时地面又开始摇晃了,脚下的缝隙也逐渐扩大,几乎要把他们站立的地方吞没。

  秦笙却在林徽和身后众人的惊呼声中显得无比淡定。

  他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久违了的笑,只是幽黑的瞳孔之中看不出什么情绪,直让林徽觉得瘆得慌。

  “好啊,”秦笙张开嘴,吐出两个字。他一直清澈又有朝气的声音此时被蒙上了一层沙哑,在人听来有点类似于蛇的“嘶嘶”声,像是夺命的怪物。

  “你疯了吗!”林徽难以置信地对他吼道,可秦笙仍然挟持着他,让两个人停在原地不动,直到脚下的幽黑裂缝将他们吞没。

  下坠时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秦笙感觉自己的脸皮被狂风吹起,肌肉被迫向上拉伸着,疼得如同有刀子在割。他抓着林徽,那个他一直努力保护的人的胳膊,和他一起离头顶的月光越来越遥远。

  秦笙心里有一丝恐慌--他害怕死亡时那一瞬间的疼,这不禁让他回想起秦山的皮带落在后背上时火辣辣的触感。可是周大哥的话战胜了这样一种恐惧。

  “你还有大把的人生可以做更勇敢的人。”

  我没有大把的人生了,秦笙学着周大哥的样子从容地闭上眼睛想。但是我最后做了一个勇敢的人。

  黑暗袭来,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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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我说的没有错。”大秦的声音突兀地浮现在秦笙的脑海里,把他吓得一个激灵。

  秦笙自己陷在一片死寂的黑暗里,找不到大秦的身影,也听不到除了他的话以外的任何一种声音。

  “你在哪?”他焦急的发问,“我是死了吗?”

  但是大秦一如既往地不予回答。

  “林徽这次为了救疗养院的人,用光了他的十次机会。而你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非常干脆地抛弃了你的盟友,把他推下了深渊。这真是个活命的好方法啊。”

  “你又在阴阳怪气什么?”秦笙反问,“我与他一起跳下来了,于心无愧,对林徽无愧,对剩下的那些人更没有愧疚。”

  他顿了顿又说,“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杀了林徽,一切都会重归于平静,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大秦轻蔑地笑了一声,道:“这么道貌岸然,那你前几次为什么不下手,反而一次一次地救人?真的全都是为了你的毫不存在的良心吗?”

  他这话说完,忽然又没有了声音,对于秦笙的任何反驳不再回复,只剩他一个人处在浓稠的黑暗里不知所措。

  秦笙走了几圈,发现自己走不出去,又喊了大秦的名字,仍然没有答复。在这样没有任何光亮的地方,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凭着感觉摸索到自己的胳膊腿和身体。

  于是他干脆坐下,可是心却始终平静不下来。

  一方面方才英勇赴死的勇敢还滞留在他心里,另一方面大秦的问题又一次击中了他的弱点,让秦笙不得不继续思考。

  他为什么救林徽?

  最开始除了秦笙对于大秦说词的不信任以外,其实是有一点点同学情谊掺杂在里面的。而他那时只要不动手在背后阴人就已经算是救他。救人的成本低廉,于是就非常自然地“救下”他。

  但是后来,林徽表现出的奇怪特质让秦笙加强了不想杀人的心理,再加上那时他正沉浸在无数同学死亡的苦痛中,为了自己正常健康的精神状态也没有痛下杀手--这是自救。

  可是到这一次时,让林徽帮助自己在末日中存活的想法已经打败了所有的情谊与良心,迫使秦笙铤而走险,一次次去帮助对方。

  他就是把林徽当成了一根活命的稻草,一次次打着同学、朋友的名义欺骗自己,却欺骗不了心如明镜的林徽。

  直到周大哥的一句“勇敢”和自己的舍生取义把秦笙点醒,之前无数因为秦笙想要自己的手上不再沾染鲜血、想要救赎自己的灵魂、想要在末日里活下去的种种原因而死在末日里的人,才在一次痛击了秦笙的良心。

  于是选择与林徽同归于尽并不是他沉睡的良知重新苏醒,而是又一次精神崩溃下的疯狂之举。

  秦笙缓缓躺倒在地,然后把手背搭到眼前。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才好。

  可悲?可恨?

  某一个瞬间他又想起秦山来,那个暴虐的父亲。他曾经是那么憎恨对方用虚伪的外表给了自己幸福的几年回忆,最后却在醉酒后不停地施暴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自己也遗传了那个该死的性格。无数来自父亲的染色体上的基因给予他们相同的卑劣,让他现在也像父亲一样时刻不停地欺骗。

  只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秦笙很绝望地躺在,就觉得这样平静地死了也好。直到他突然睁开眼,看见身侧有一束散射的光,然后林徽苍白的大脸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冷白色的灯光衬得这个本就该死的人脸色更像鬼,而对方紧皱的眉头则又是让秦笙吓了一跳。

  “鬼啊!”他大喊了一声,迅速撑着自己往后退。然而没退两步,动作就被来自后背的剧痛停住了。

  他警惕地打量着林徽,见对方蹲在手电筒的光芒里不动,试探地问了一句:“你……是还活着?”

  “活着,”林徽没好气地应了一句,然后关上了手电,让一切重归于黑暗。

  秦笙还没来得及松气,就听见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声。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刚想忍着痛换个地方,就感受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手术刀的刀片顶着秦笙的颈动脉,林徽灼热的呼吸也喷吐在了他的脖子边上。

  “你想杀了我,而且很早以前就想杀了我,”林徽说,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大提琴最低沉的弦被拉响,让人心生惶恐。

  林徽用的是肯定句,没给秦笙一点点反驳的机会。但是秦笙熟悉他的作风,知道后面必然还跟着一个问题,于是屏息等待着。

  “我要一个理由。”

继续阅读:15 都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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