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目前还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提醒这里的志愿者,让他们保持警惕,”林徽一屁股坐到秦笙旁边的床上,“更不用说搭建合规的临时避难所了。”
“是啊,”秦笙叹了一口气,“无凭无据地就说有危险,还要从疗养院里搬出去。别说不知情的人了,就算是我们,现在也未必愿意从床上下来,到帐篷里打地铺。”说着,他又把自己砸回床里,抬头望着天花板。
疗养院的天花板算不上高,上面安了一个日式的顶灯。天还亮着,灯就没开,米黄色的灯罩衬得刚刷好漆的墙面越发惨白,依稀像是昨天夜里秦笙见到的哪个掉下去的人的脸色。
“你说这疗养院里现在有多少人啊……”
林徽还没回答,方成木就抢在前面说出了答案。“一间房五个人,刚刚周洲讲逃生线路的时候给咱们看了分布图,一层二层都有三十三个房间,中间是一个上下接通的公共休息区,目前还没人在那里休息。排除四十名救援人员和志愿者,满打满算有二百九十个人。”
“方方,你怎么过来了?”秦笙看着突然也坐过来的方成木,有点惊讶,同时一直给林徽使眼色,问他方成木有没有听到再之前的对话。
方成木却坦荡得很。“我刚刚看见公共休息区种了不少植物,过来问你们两个要不要跟着一起。不过我看你们在算人数,应该就不去了吧?”
“啊,是,”秦笙撩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让它们恢复中分的布局。“你也知道我一直不喜欢植物,林徽又是学医的,你还是自己去吧。”他顺着方成木给的台阶往下爬,丝毫没有把人扔下的愧疚。
“要不然你先过去,吃完饭我们再去陪你?”林徽到底还是过意不去。他们三个是过命的交情,一下子把人踢出去,总是有些不道德。
方成木则纯粹是看植物心切,草草地应了一声就冲向了公共休息区,留下秦笙和林徽两个人坐在床上。
林徽看他走远,周围的其余两人又根本不关心他们聊天的内容,才小声对秦笙说:“在直升机上救援队的周大哥说其中大部分是从平城北郊驾车逃出来的,因此没遇上地陷就先被救援队带到这里来了。”
北郊总共有一百多万人口,可是最后到了疗养院临时避难的只有不到三百个人。而从大学城附近被救出来的,目前也只有直升机上的寥寥数人。
到底有多少人死在了这样的一场灾难里,又有多少被珍视的东西在灾难中灰飞烟灭?现在这些人中,有多少人能熬过这样一个多事之秋,张开双臂拥抱剩下的季节?而最终的幸存者又要何去何从?
秦笙不停地在叹气。他出生二十年,这是第二次拥有这样绝望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像是一座无法翻越的山,一片望不见边际的海,它们就那样突兀地挡住了他的路,把他困在方寸之间。
可是上一次挡路的终究还是肉体凡胎。他花了整整三年才搬山填海,重新谋求了一条生路。可是这次呢?
天灾看不见、摸不到,他甚至连活下去都要费尽心力,更何谈反击?
“你明明有机会啊,”秦笙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大秦?
秦笙猛地回过头,看见大秦正靠在承重墙上,抱着胳膊看他。
他穿了和秦笙一样的衣服,一件红色的校服纪念衫和黑色工装裤不伦不类地搭在一起,配上一双更违和的蓝色洞洞鞋。
秦笙想起来,大秦第一次出现时是穿着白色短袖和黑色的裤子,在去动恒温箱的时候没有穿实验服,和自己那时在实验室的打扮也一模一样。
难道他只能以和我相同的形象出现?秦笙忽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不能干预自己的行为,不能以独立的形象出现,不会被外人看见,甚至与他谈话时时间会静止……这个来自十年后的他究竟是什么?
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生命体,反而更像是存在于自己脑子里的一段臆想,或者是……一种能量。
“你先不要管我是谁,”大秦读懂了秦笙的想法,凭空变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戴到脸上,和秦笙的打扮一模一样了。他的嘴角公式化一般扬起了一个秦笙熟悉的弧度,然后说:“我是来给你提供建议的。”
“杀人吗?”秦笙嗤之以鼻,“我已经明确地说过我不会做了。”
“不是杀人……”大秦拖长了声音道,“你只需要做一件曾经做过的事情。”
“需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他说,“你的亲生父亲秦山是怎么死的。”
秦笙笑了,他撩起散落下来的头发,低下头轻笑两声,“疲劳驾驶,撞上了一辆油罐车,一场爆炸之后尸骨无存,是一场车祸,人人都这么说。当然也有人说是天罚,不过这太封建迷信了,我觉得并不科学。”
“无论是什么,可没有人拦我们的路了,”大秦与秦笙的对视良久,看着十年前的自己神情越发复杂。“现在也是一样。天灾看不见摸不着,可是我们能直接解决引起天灾的人。”
他舔了一下嘴唇,秦笙看着他的动作,这才意识到因为两天来缺水,他的嘴唇早已干裂,上面渗出来丝丝血迹。
“不多,只有四个人,”大秦说,“现在到处都是灾祸,死人是一件多普遍的事情?他们可能在地震的时候被压死,又可能会在地陷的时候摔死。他们会被定性为这一场全球性灾难的受害者,就像秦山死于一场车祸。
然后我们继续走我们的路。”
“这不一样,”秦笙摇头道,“秦山该死,他们不该。”
大秦冷笑一声,不愿再多费唇舌,“我和你谈人命,你跟我谈道德,我怎么才发现原来我这么虚伪,也怪不得林徽之前处处针对我。”
秦笙乍一听见从他嘴里不带杀意地说出来林徽的名字,不由得有点震惊,随后从那神情里品出一丝不对劲的味道。大秦毕竟也是他,两个人下意识的眼神和表情大同小异,他绝不会认错。
而大秦提到林徽的眼神,里面是……怀念?
假的吧,秦笙想,他天天净想着怎么说服自己杀掉林徽,怎么可能怀念?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大秦很快恢复成原来笑意盈盈的模样,“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原来的人品,才白白走了这么多弯路。”
“不和你浪费时间了,”他说,“我们走着瞧,等林徽的重生能力救不了你,你自己就会把他推到深渊里去。”
不等秦笙给出反应,大秦的身影就又逐渐变淡,从墙边消失了。
莫名其妙,秦笙想。可是他刚刚提到了林徽的重生,可他为什么会知道?
“秦笙,秦笙?”
林徽叫了他的名字两遍,秦笙才迟迟反应过来,感觉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了。
“啊抱歉,刚刚有点困,你能再说一遍我们聊到哪了吗?”秦笙把自己的头发往后面呼噜过去,给林徽分了一点神。
林徽看着他,眼神坚定,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要让这座疗养院里的人都活下去,都好好活着。”
“啊好,”秦笙心不在焉,随意地回答道,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一把抓住林徽的胳膊。“你要救这里的所有,加上救援人员,一共三百多个人?”
林徽郑重其事的点头。
“当时没能在阻止实验室爆炸之后再去提醒大家避难,也没有在地陷时救下其它人,我很后悔,其实是有机会的。如果我肯为了他们重来几次,或许不会死那么多人……
这几晚我做梦,总是能梦到他们。他们每一个人,不只是冰冷的数字或者是符号。他们是儿女,是兄妹,也是像我们一样有理想和报复的人。我们幸运的拥有能预见末日的能力,相应的也要承担起责任来不是吗?”
他说话时眼睛里亮晶晶的,里面闪烁着一种光,明亮又耀眼,同时散发着灼热的温度。
秦笙被光芒吸引,伸出了手,却被温度烫伤,又缩回了指尖。
林徽说得他都明白,也都理解。可是他,包括大秦……他们一个个都看不清局势,也不能理解他的难处。
如果可以谁不愿意做一个好人?谁不愿意做一回真正的超级英雄救死扶伤?可连命都没有了,死得再壮丽又有什么用?
死去的恒星的光尚可以流传几万年而不灭,但是人的死却太轻巧了。重归于泥土之后,谁又能记得谁?
秦笙想,他宁愿苟且地活着,也不要轰轰烈烈地死。
“我不同意,”他对林徽说,“那是三百个人!生命科学一个年级总共也才有四百个人。你救不过来,还会把自己也拖下水。这不值得。”
他说话时言辞恳切,甚至没有露出一贯的假笑。秦笙觉得这是他对外说过的最诚恳的一句话了,他是真的不希望林徽死。
或许是因为林徽的重生能保护他也存活在末日之中,或许是他被少年身上的光吸引着,不忍让他白白送死,又或许他在几天的相处中真的把林徽当成了生死之交,才拿出一颗真心对他。
总之就像林徽说不清当时为什么要救秦笙,秦笙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看重林徽的生死。利益、欲望和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难以看清自己真实的内心。
可是林徽拒绝了。
“我们不是在拯救别人,我们是在拯救自己。”
林徽从秦笙的床上起身,向房间外走去。
最终他到门口时还是转过了身,迎着秦笙难以置信的目光再一次看过去,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地。林徽的嘴角向下垂,他努力地提起面部肌肉想笑,结果却比哭还难看。
他脸上写满了惋惜与痛心,看得秦笙心里很不舒服。
“是我看错了你。”林徽说,然后出了房间,身影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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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笙坐在床上,笑出了声。他听见房间里其余两个人明目张胆地说他奇怪,却没有在意。
林徽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呢?
一个忠肝义胆的好朋友吗,还是一个奋不顾身舍己为人、为了帮助别人一直默默地忍受着他的攻击,装作虚伪的样子实际上有一颗善良又热情的心?
可那不是他。
真实的秦笙被他一眼看透了,是一个自卑的、自私自利的、时时渴望别人的赞美的懦夫。秦笙十岁以前都是个苦瓜脸,不爱笑,天生又显得凶,总是被人敬而远之。别说秦山那个王八蛋,就是母亲也不喜欢他的模样,最后抛下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地狱。
大约是从那个时候起,秦笙就明白自己不招人待见了。于是他改过自新,把那个懦弱自私又暴躁的自己藏起来收好,逐渐搭出来一个爱笑的秦笙的壳子。做事老成稳重,为人彬彬有礼,和同学相处时沙雕得恰到好处,导师和同学都喜欢。
但那都不是他,像第一次见面时林徽就看穿了的,他就是虚伪。
可是他把自己最真切的一句话给了林徽。
心头有一股无名火烧了起来,怎么浇也浇不灭。秦笙发觉了自己最大的可悲之处:没有人喜欢真正的他,就连他自己也厌恶着自己。
他一把摘下来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朝地上狠狠地甩了下去。
眼镜“当啷”一声落地,在大力之下,两片树脂做的平光镜片竟当即碎成八瓣,镜腿也超出了金属的弹性限度,不可逆转地扭曲着。
方才还在吐槽秦笙的两个人一时愣住了,畏畏缩缩地闭了嘴,换成在手机上打字。
而秦笙光着脚,踩着碎掉的镜片,捡起那副摔坏的镜架,随手把它抛进了垃圾桶。
碎掉的镜片刺痛着他的脚心,但是秦笙竟然觉得久违的舒适,像是镣铐被折断,枷锁被撬开。
他收起了脸上虚伪的学生式笑容,感受着脚底的刺痛。
这才是他,是真实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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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养院设计借鉴了奥地利圣卡特琳娜疗养院。